文 羅倩(表演藝術評論台編輯)
2024年TAI身體劇場年度新作《毛利亞》,在屏東來義部落進行了首演場,也是唯一一場在現地的演出,之後兩場演出將在花蓮文化創意產業園區進行。雖說表演藝術團隊到部落巡演並不是新鮮事,還是不免令人好奇,為什麼首演場會在屏東來義,而不是Watan Tusi(瓦旦.督喜)舞團的所在地花蓮?
這個疑問,在演後表演者的致詞中找到了一些線索。部落演出人員劉雪鳳(Qadeves Ridiv)牽著Ising Suaiyung(以新.索伊勇)的手,以感性與喜悅並存的語調說著:「和舞團合作是十年前《Tjakudayi.我愛你怎麼說》(2014),一直希望TAI回部落演出……」聽到這裡,我不禁跟著她紅了眼眶。
的確,初到來義部落並剛看完《毛利亞》的我,從表演者多以自己熟悉的母語進行演後自介中感受到,今晚在部落演出《毛利亞》,不論是對來義部落、對舞團、還是對此次部落參與演出的人,的確都各自承載著多重意義上的「回家」。
這個再次回家的緣份,最初種下的時間並不是此刻,而是源於2012年Ising(此次《毛利亞》的共同創作)依據奶奶所述的部落愛情故事,所創作的同名小說《我愛你怎麼說》。小說後來成為Watan編作《Tjakudayi.我愛你怎麼說》的靈感來源,故事的地點正是排灣族Ising的家——來義部落。
而我又是怎麼來到部落的?起於前一天的即時邀約。一行人相約下午兩點半在台南後車站碰頭,共乘一輛車前往屏東,歷經兩個小時車程抵達來義太陽市集,稍作休息與晚餐後,再行十分鐘車程往上抵達來義部落的文化健康站。彼時距離開演前還有半小時,友人的攝影師朋友帶我們進行了周遭環境導覽。當時的我還不知道,這即是待會演出將行經的路線,等於在演前先走了一回場勘。
毛利亞(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郭志豪)
這裡的房子沿著山坡地而建,文化健康站旁明顯可見一條細長往上的陡坡路,抵達至高點後左轉往下會看到兩條岔路,在三叉路處有一祭祀小屋。沿著岔路左邊小路往下,沿路家屋依然可見舊時的石板屋與石板材,以及顯著地標示著頭目家的精神石柱,再往下路旁則立有一高聳的塔台,右手邊看過去則是佈滿礫石沙土的林邊溪河床。就在此刻,塔台上的擴音喇叭剛好傳出混雜著族語與華語的優美女聲「……我愛你,我喜歡你,又有什麼用,你說……」廣播的歌聲延續了許多久時間,像是日常鄉里廣播的彩蛋版,似是對即將開演進行暖場與提醒,增添不少期待節慶活動開始的氛圍感。
對一個人來說,家代表著什麼呢?擁有的棲居之所、爭吵與休憩的家庭空間、再熟悉不過的巷弄街道,左鄰右舍慣有的親切招呼方式?家先於族群,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與家的獨特記憶。家的形塑從過去持續到現在,且繼續堆疊至未來。家所隱含的空間量體也是如此,心理空間上既是已經發生的「過去」,現實空間上也是正經歷的「現在」,家也同時是進行想像/夢想的場所,承載人的理想與慾望。
更重要的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發生,故事久久長出了神話,神話成為祖先的起源,起源又將人與土地緊緊捆綁在一起。人與家/族的關係才能深深扎進一方土地,以讓我們回溯時能驕傲地說出,我從哪裡來。
從時間空間持續形塑堆疊的歷時性角度來理解《毛利亞》,會發現隨著演出進行,它為觀者所打開的可能的時間向度與其所在地所共同展現出的——山林正久居於此的美麗風景。或許可以用熟知的環境劇場將它定錨,但它遠不僅止於一件被觀看的作品,而更像是一趟心靈與精神上的歸途指引,讓人找到/想起回家的路。也許,對創作者來說,《毛利亞》可能意味著回家創作的旅程;對觀者來說,《毛利亞》則意味著歡迎來做客的邀請,來我住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感受環境所呼吸的空氣與濕度、眺望河床時襯與綿延不絕的蒼綠高山。
這裡的故事也有其地域性,《毛利亞》是一個只屬於台灣排灣族來義部落的神祇的故事,生活在此地的人以及家屋,都是它的主角。觀眾只是跟隨其中,跟隨一路發現的石頭與腳印從而踏入遠古的故事,神話故事的真實性,使整個作品充滿生命力。此地的人/觀者以歌謠複誦表演者哼的歌,沒有一首歌是當地人不知道的,小自孩童哼唱的童謠、大自耆老長輩深入骨髓的曲調。每一個參與者要做的只是把自己讓位給演出,並讓時間繼續展開,只需浸潤其中。
毛利亞(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郭志豪)
《毛利亞》整個演出結構與路線大致如下:從文化健康站作為起點往斜坡上走,在幾個點稍作停留,停留時有演出發生。如首小段被綠意自然再次覆蓋的傾毀石板屋基座上的行為展演,接著是舞者在道路上跳格子與路旁被石頭與繩索綑繞的族人。族人歌者身穿墨黑色繡有刺繡的長衣;舞者則是身著兩截式墨綠色開襟長衣與長褲,因此表演者有著兩種不同色系的服裝,也如同老一輩與年輕一輩的看顧關係。歌謠與遊戲則持續在橫在中間的巷弄與道路上發生,人們爭相想往狹窄的巷弄望去,看正在發生什麼,每每重複這個「想去看前面有什麼」的動作總讓我想起這就是劇場(也是太魯閣語「TAI」的看),觀眾對於觀看總是永不滿足,如飢似渴,如正在上演的孩子們的遊戲,手製的鋁罐轉輪持續迴轉發出聲響。
跟隨著領路人Watan敲打石頭的指引,繼續往上,往左迴轉再往下走。在高塔附近駐留許久,此段落似有儀式或祈禱,伴隨敲擊(塔的結構柱體)引發聲響,接續一群歌者坐在椅子上眺望不遠處的林邊溪歌唱。此段落開始在小段落的安排上略顯共時性的複雜調度(恐有記憶上的錯誤疊加),突然有一顆白色大石頭由上而下穿過人群進入歌者所在的視閾,它以巨大的身軀吞噬張貼在路旁圍牆的紅紙,現身時悄然無聲,行動與往上坡離開時則引人注視。
於此同時,從上坡出現另一群我們所熟悉的TAI身體劇場的舞者身體,正與上坡的大石頭擦身而過。Watan從文化的田野耕耘反芻許久的腳譜在此已熟練內化為舞的身體姿態,成為舞團顯著的身體標記。歌者的段落即將結束,他們收起黑色塑膠椅輕巧地疊在頭上,就像頂著一副巨大的黑色帽子,默然無聲地往上坡走去⋯⋯一群舞者則是以腳譜移動,持續往下坡的交會地走去。
不知是否是剛才演出的祈禱與歌唱得到了土地的呼應,天空下起了細雨滴,雨滴以溫柔卻不浸濕身體的方式顯身。TAI的舞者還在遠處更靠近河川的道路上圍圈歌唱。在舞者返回原路時,雨也差不多停了(這時我則是在某戶人家的屋簷下躲雨,觀看這感應與召喚自然發生),一群人跟著表演者回返往上。接著在祭祀小屋前停留歌唱,天色已漸漸黑,路燈亮起,優美的歌聲持續敞亮漸漸釉黑的小路,精神越發昂揚。
再依原路回到至高點,繞回原本通往文化健康站的斜坡路,橫巷中的歌謠與遊戲重現,再往下走回去。與原路不同的是,舞者們走進了一石板屋前,手牽手圍繞著跳舞歌唱持續相當長一段時間,據說這曾是部落一位巫師的家。天空已經染上絢麗且深層的寶藍色澤,時間感變得既神聖又神秘。我留意到在石板屋路口旁的石板圍牆上貼著一張紅紙,呈現字母A的形狀。這不就是今晚演出走過的路?地圖索引上頭有用羅馬拼音寫的歌謠、畫有家屋、石板、芋頭葉,道路佈滿歌謠與人走過的腳印。
最後的最後,部落歌者與舞者共同在文化健康站再往下的階梯入口處,寫著「來義村衛生室」的屋前庭院空地歌唱……約是在晚上七點二十五分,整個演出落幕。
從《毛利亞》行走的路徑來看,如圖示「/\」,隨著A字型陡坡來回的移動式展演,對演出內容的鋪陳與描寫也跟著坡/波長起伏迴轉。雖不明白以族語演唱的歌謠內容,但無損於觀者進入排灣族石頭神Mauliyav(毛利亞)的神話情境中。現地展演的親密性,誘發觀者打開身體的接收器,從環境中的聲音與自然中的地景拼湊故事的線索。在《毛利亞》於屏東來義部落的演出中,我才真正第一次感受到,我走進了TAI身體劇場一直以來的藝術實踐。
毛利亞(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郭志豪)
環境場域的特性使人的聽覺更顯敏感,如舞者丟擲石頭進行跳格子段落,我清楚聽到了身後某家屋運轉中的直立式衣機,脫水運轉時持續排出淅瀝淅瀝的水聲,呼應跳格子段落的粉筆筆跡與水痕。在上坡處,舞者堆疊小石屋,水沿著柏油路往下流的眼前特寫,這一幕倒喚起幾年前曾在台南藝術節看過的《道隱》(2019),雖然觀眾席離舞者表演的階梯很遠,卻依稀記得有水沿著階梯往下流動。
過程中還注意到一些細微的片刻,如小雨過後返回原路的路上,Watan行走時不經意地伸手撫過屋瓦上的石板片,像是要確認雨滴是否確實照拂過每一塊石板,賦予其自然臨過的氣息。石板屋建物,則象徵著原民祖先的智慧結晶,家屋一直在這裡。
水與石頭,都是大地基本的自然型態,《毛利亞》的整趟旅程,不只是召喚神靈,也讓參與者重新感受人與土地最本質的和諧關係。如同紅紙上寫下的隻字片語「曾經何時/我也是那山巒間/的一顆」、「我一直都在」。讓觀者的心得以在此——同那陣雨、那細流的水、與常駐此地,歷經風霜打磨的溫潤石板般——被溫柔呵護、洗滌,提醒著Mauliyav或許從不曾離開,且永遠等著人歸來。
《毛利亞》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24/07/20 18:00
地點|Tjalja’avus來義部落 文化健康站(屏東縣來義鄉來義村20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