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魯迅對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Mikhailovich Dostoyevsky)的評論:「他把小說中的男男女女,放在萬難忍受的境遇裡,來試驗它們,不但剝去了表面的潔白,拷問出藏在底下的罪惡,而且還拷問出藏在那罪惡之下的真正潔白來。」這些話語同樣也適用於客家大戲《地獄變》的演出意旨──表面是講述吳道子與皇甫軫兩代畫師的技藝對決,實際上卻是探討人性中若遇到地位與名譽的威脅時該如何取捨?要順從內心慾望,還是抱持「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的正面心態提攜後輩?
在吳道子與皇甫軫東西壁競畫的衝突中,吳道子自身的心理演變即包含了「功利」、「遊戲」、「求道」三個層次。繪畫藝術從其本質來說應屬於「遊戲」此層次,但「遊戲」不代表「玩世不恭」的意思,而是「超脫於名利,藉此陶冶性情,昇華心靈」的目的。但是,當東西壁競畫的擂臺形成後,名譽、地位、輸贏隨著情勢改變而攸關性命時,「功利」的部分就會無限膨脹,反而主宰了人們,這種心態容易使人扭曲墮落,做出損人利己、傷天害理的事。「求道」則是將「尋求更寬廣的人生意義」作為唯一目標。在本劇結尾,吳道子終走出困境,把真、善、美化為自己所求之道,將自己先前陷於功利中的醜惡面孔畫入了《地獄變》中,不但成功昇華了自己的藝術水準,也使他成為流芳百世的一代畫聖。
《地獄變》屬於「心理劇」,全劇著重於唐代畫聖吳道子由「識才」、「愛才」,到「妒才」、「害才」,最後沉痛自責的「心理裂變」。這種獨特的心路歷程,演員內心如果缺乏細膩的揣摩技巧,只依靠外部的程式表演,人物表現則必定蒼白無力;但從戲曲表演的角度出發,要在舞臺上呈現演員的「內心戲」是一大挑戰。故《地獄變》採取的方式是將內心戲通通加以具象化,嘗試以演員的「四功五法」展示其內心的善惡糾葛。如以第七場為例,吳道子與皇甫軫論畫後的憂病難解,寧王擔心吳道子會輸掉比賽,故意要張少峰偷取《洛神賦》圖嫁禍給皇甫軫。吳道子內心矛盾,一邊佯裝不知,一邊又深受煎熬;此段便安排了他下地獄,被判官小鬼處罰的情節,展示他被欲望困住的一面。
蘇國慶飾演的吳道子雖屬老生,但其多有武生身段(如殭屍倒、翻跌),打破了一般人對「畫家」固有的「柔弱」、「纖細」之刻板印象。他在劇中的多段亂彈戲腔不但烘托了整場戲的高昂氣氛,更展現多年鑽研亂彈戲的豐碩成果。從演技來看,吳道子面對皇甫軫從「千里馬遇伯樂」,變成「忌妒其才」,再變成「欲害其敗」、「深陷魔障」,最終才走出魔障、昇華自身的藝術與人格,這一段心路歷程可說完美交足了功課。至於,皇甫軫(陳思朋飾)、張少峰(胡宸宇飾)則分別擔任了「善」與「惡」的兩端。皇甫軫的形象代表了藝術的鮮活與直接,張少峰則是慾望與人性醜惡的那一面,而這三人的互動其實就是善惡之間不斷拔河的過程。書僮仲安(陳怡如飾)在全劇中則屬於穿針引線式的人物,既有聰明伶俐、天真活潑、心直口快、純樸善良的一面,又有略知察言觀色、揣摩主人心態、乖巧卻又愛耍小心眼的一面。既要充分發揮書僮在這齣戲中應有的作用,又要留意配角不能喧賓奪主的分寸。江彥瑮飾演的吳芳霓,與她之前擅長演出的悲情旦角不同,在本劇中是一名不讓鬚眉、充滿自信的盛唐女性。
可惜的是,作為本劇始作俑者的寧王(蘇鈞弘飾)與趙國公(杜柏諭飾),其形象相比之下反而較為平面,著重於他們身為統治者的性質,而少刻劃他們的特殊個性。以寧王為例,根據史載,寧王李憲善畫鷹、馬,吳道子為「寧王友」,【1】不光指導他作畫,在做人處事上更深深影響寧王,故又有「吳生既為寧王之友,又為寧王之師」的說法。照理來說,吳道子與寧王交往如此深厚,又怎麼會看不出寧王將他與皇甫軫當作鬥雞一般打賭呢?戲劇可以容許部分內容的虛構,但若能按照史料將寧王的對立面情節加以補充,相信可以使吳道子的形象更為豐滿光彩。
現代科技與傳統戲曲的跨界結合也是《地獄變》的一大看點,要如何表現出唐代獨有的繪畫藝術於戲曲中是一大難題,而榮興客家採茶劇團這次便邀請了王奕盛擔任影像設計。近年來,影像科技與表演內容的結合逐漸蔚為風潮,面對表演藝術中融入影像設計的元素經常會出現正反兩極的聲浪,重要的是影像設計應與戲的風格契合。在《地獄變》中,為了表現出畫中人物栩栩如生的樣子,巧妙切換投影與戲曲演員的登臺與舞蹈身段;如尾場時,吳道子將王公貴族與自己畫入《地獄變》中的方式,是把旗手化為畫筆,揮灑墨布間,鬼怪與王公貴族不斷糾纏,最後終於成就了藝術,也破除了慾望。
註釋
1、「友」為親王府的屬官,是個閒差事,往往由有才學的名士充當,此官職為「從五品下」,有一定地位。
《地獄變》
演出|榮興客家採茶劇團
時間|2019/04/20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