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常成為尋常:提問「疫情之下的劇場直播」
4月
28
2020
布拉瑞揚舞團之夜(布拉瑞揚舞團提供/攝影高信宗)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055次瀏覽

黃馨儀(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朱文走鬼》

演出:江之翠劇場

時間:2020/04/04 19:30

地點:台灣戲曲中心粉絲頁/線上直播

《新人類計劃:預告會後─直播版》

演出:周瑞祥、陳煜典、王磑

時間:2020/04/11 14:00、23:00

地點:新人類計劃粉絲頁/線上直播

《布拉瑞揚舞團之夜》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20/04/17 20:00

地點:台東鐵花村,同步線上直播


2020年一月二十一日台灣出現第一起新型冠狀病毒確診病例,民眾生活開始逐步限縮,旅遊與娛樂事業更是首當其衝;三月五日,與國家交響樂團(NSO)合作的澳洲音樂家確診,立即連帶影響隔日將在國家戲劇院上演的《我為你押韻─情歌 Revival》,彩排後宣告停演,數個劇院演出也接連取消。三月中全球疫情升溫,在台灣帶起第二波境外感染潮,整體表演藝術展演更是近乎停擺,只有零星演出仍在進行。進劇場看戲,儼然已是時代的眼淚。

在非常時期之下,表演藝術圈除了爭取紓困,重新檢視劇場的勞動處境,思考劇場創作的意義,並結合現代科技讓演出能夠「線上發生」也成為必然的實驗重點。這不只是台灣劇場圈的思考,亦是國際趨勢,各劇院紛紛上線過往演出影像紀錄,限時播放或是常態分享。與此對應,國藝會也在四月中旬推出「國際交流超疫計畫」補助,著重網路合作與線上交流的可能。而四月四日,在2020台灣戲曲藝術節全數取消的情況下,江之翠劇場仍與台灣戲曲中心合作,將《朱文走鬼》以線上直播演出──劇組團隊於小表演廳「照常演出」,唯觀眾是藉由直播在各自所在的場所觀看。

《朱文走鬼》的線上直播可謂台灣劇場圈首創的嘗試,畢竟在疫情之前無人曾想像一個不在場的劇場。然即使知道此演出是現場直播,表演者與觀眾在同一時間軸上,同步經歷、同步度時,然觀賞同時卻也一再感受著「不在」──當我們的肉身並非共同在場,表演者與觀者便也無法真正共享時間。這也回歸到表演藝術長久以來無法被取代的「現場性」,尤其在參與式/沉浸式/互動式演出盛行的今日,劇場不僅是觀演的共同在場,更進入到現場體驗,這也是「後戲劇劇場」的獨特之處。然而假若未來的世界不會更好,隔離防疫與社交距離成為常態,表演藝術還能如何存在?如果直播與影像成為未來的必然之一,那我們可以如何建構同等的「在場」?此文分析、梳理三場使用不同影像方法的線上演出,嘗試給予未來可能一些提問與思考。

 

《朱文走鬼》:傳統劇場,線上直播

如前所述,江之翠劇場《朱文走鬼》是直接線上轉播演出。四月四日當晚,表演者在台上順著劇場的節奏展演,轉播影像不只有單一向度的全景,也有不同角度的聚焦拍攝。攝影者已知演員的走位、劇情主軸,應是在導播的協助下切換拍攝角度,希望給予觀者最好的觀看畫面。因應能劇與梨園戲的結合,直播畫面上更貼心地放上字幕,方便螢幕前觀眾的理解。


朱文走鬼(江之翠劇場提供/攝影林育全)


朱文走鬼直播畫面

直播過程中能感覺到團隊的細心與努力,然而《朱文走鬼》謹守著傳統的表演與觀看的單向關係,當觀眾與表演者未同時在現場,演出轉以鏡頭呈現,切開彼此所處的空間時,觀看的經驗也連帶平面化了。首先是整體展演空間的扁平,轉播畫面無法建構梨園戲中「虛的空間」,能劇舞台的橋掛也無法被鏡頭顯現。【1】再者,梨園戲有其一定的細膩度與特殊符碼,穿越時間而來帶有一定的「慢」,有別於現代生活的「快」。在劇場裡頭,如此的表演節奏與其後的符號性擴張出了獨特的「場」,讓觀眾能夠停留;然而來到鏡頭之前,靜緩的場域則不免被鬆脫,落在現實的速度之後。這也表現了「進劇場看戲」不只是單純的「狀態陳述」,當觀眾讓身體進入特定空間與一段時間,即是與表演團隊締結一份「契約」,彼此以時間換取時間、以經驗疊合經驗,建構一個平行於現實新的「場」。

也因此,當影像只是服膺劇場語彙,單純轉播實難建立契約,除了提供未來緬懷劇場與紀錄當下處境,或許並無其他意義。


《新人類計劃:預告會後─直播版》:講座展演,舊習慣與新形態劇場


新人類計劃:預告會後-直播版(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林軒朗)

所以,能夠讓劇場成立的影像語彙可能是什麼呢?四月十一日發生的《新人類計劃:預告會後─直播版》(後簡稱《直播版》)則提供一個有趣的面貌。在2019年台北中山堂演出的《新人類計劃:預告會》之後,原定2020年應於水源劇場的演出改為直播進行。《直播版》以三個主創者的對談為主軸,另帶入受邀者的訪談與各種能力練習,在知識面與實踐上呈現並討論此作所建構的「新人類」能力。

當天我主要觀賞的場次為素人參與者Lydia於「技」中的紙牌手裡劍演練與展示。在她練習的半小時中,周瑞祥介紹起新人類計劃的建構系統,並接續介紹紙牌飛鏢於魔術的發展與脈絡,之後則回應觀眾提問(含括事前的問題投書與直播線上),最後再切換空間,拍攝參與者的練習成果。【2】整體結構於我來說如同「講座式展演」(Lecture Performance),在建構與提供知識時同步展演預示。這樣的呈現形式讓此次演出在直播中十分成立,畢竟「講座」本就是較為單純的傳遞方式,可以單方面的接受,甚至能捨棄視覺、只要聽覺就好。其中「場」的建構乃藉由「魔術」的特別性,在最後的展現中帶來新的驚喜──那樣的拍攝不必複雜,因為本身「術」的奇特即構成足夠的凝視景觀。

講座式展演目前在台灣表演藝術中仍為新穎,藉由直播呈現,是在舊的聽講習慣中帶入新的形式,巧妙地磨合並銜接影像與劇場語彙。《直播版》提供了可能,尤其又在魔術本身的真假之間,讓觀演關係更為撲朔迷離。《直播版》找到了可能的形式,但如果不是講座式展演,下一階段的《新人類計劃》可以如何可以找到更「劇場」的影像處理,似乎尚無法給予一個確切的方向。


《布拉瑞揚舞團之夜》:如果這種表演藝術有困難,那就另一種吧!


布拉瑞揚舞團之夜(布拉瑞揚舞團提供/攝影高信宗)

我近期最後一個直播經驗,則是布拉瑞揚舞團的演出。在四月原定於國家戲劇院演出的《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取消後,舞團於三月十六日即發布將在台東鐵花村進行演出,並有同步直播。

四月十七日在鐵花村的演出,原以為將是《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的片段呈現,但實際到現場後發現為「演唱會」,分上下半場進行。上半場為紅白隊PK大戰,由八位舞者分東洋、情歌、原住民歌曲以及動感金曲四組對決;下半場則為布拉瑞揚舞團成立五年的回顧,以及2019年佳評如潮的《是否》片段呈現。

《布拉瑞揚舞團之夜》拉除身體的軸線,以聲音為主要的交流。演出第一首歌《手牽手》【3】便讓過去疊合今日,現場的共存與歷史交互,加乘了感動。此演出在技術面上須兼顧現場觀眾與直播群眾,面向的群眾比前兩例子還複雜,然布拉瑞揚舞團在直播的處理上卻最為簡易:僅以總監布拉瑞揚的手機做全程直播,畫面素樸,沒有任何鏡頭切換。「演唱會」的聲音與旋律性能超出觀看,音樂的渲染力即使不需要視覺也能讓觀者一起進入。演出團隊調度不同感受的流行樂曲,觀眾也多有觀看演唱會轉播的經驗,以及結合表演性的歌曲演唱,使得《布拉瑞揚舞團之夜》的直播沒有門檻,在現場、在螢幕前皆能感染觀眾。作為一個舞團,各團員演唱的實力誠令人驚艷,營造驚喜,讓人願意不斷跟隨,藉此也建構出獨有的特殊場域。


布拉瑞揚舞團之夜(布拉瑞揚舞團提供/攝影高信宗)

然而我覺得可惜之處也在此,演唱與影像結合太容易,舞團對於直播的思考較為單純。舞者與觀眾互動時的轉播也面臨畫面取捨的困境,應該要拍現場觀眾?還是應該持續放送台上的熱力?如果能像《朱文走鬼》那般精確考量影像切換,以增進畫面敘事,必能讓現場的臨場更傳達至直播群眾,深厚共同的經驗。


如果劇場,怎麼影像?

劇場影像化並非這段防疫期間所獨有,公視表演廳這幾年一直不斷錄製劇場作品,而近年「英國國家劇院現場」(NT Live)也持續推出劇場錄製作品於電影院播映,期待影像化能擴展觀演群眾。當然,彼時的錄製並未在「如果我們無法再進劇場」的思考上構想;對應當前疫情,表演藝術界必得尋找新出路,線上影像確實能讓演出持續發生,而影像化在未來的發展關鍵即在於:經由影像,劇場的現場性如何建構?當觀眾與表演者皆無法在場時,劇場藝術該如何保有身體性、建構劇場獨有的觀演契約,將是此時需要思考且嘗試的重點。

就此,我也一再感覺,劇場、影集或電影的差別是什麼?由此切入便會發現,我們不能只是以影像去紀錄劇場,而是找到劇場結合影像的所能產生的新語彙,那個尚未被看見的表現方式。不只是讓影像轉錄劇場,而是讓劇場與影像相輔,互為轉譯。此外,「直播」的互動性能如何嫁接現場展演的互動可能,與此同時也當顧及網路傳輸隨時能被記錄翻拍的種種隱私與智慧財產權問題。

或許因為人類的群居性,千年以來手工傳統的劇場在人類需求的精神層面上歷久不衰(當然經濟處境上一直是蕭條的),如果地球的反撲、病毒的回返成為常態,作為劇場人便不得不正視結合影像的表現形態,去尋找不在場的在場、探究現場體驗的參與契約是如何成立。回應這些思索,我們得實驗新的影像語彙,甚至思考帶入線上遊戲般的虛擬體感,當然或許也可以,就讓劇場成為歷史,讓後人再去討論緬懷。無論結局是什麼,在這最好與最壞的時代,未知提供挑戰、也開放了可能。


註釋

1、《朱文走鬼》直播演出的落差與細節可參考蔡孟凱評論〈得到又失去了什麼?──《朱文走鬼》及其線上展演〉,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58266

2、《新人類計劃:預告會後─直播版》演出可參考汪俊彥:〈誠實面對自己,成為超人《新人類計畫:預告會後─直播版》〉,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58362

3、《手牽手》是2003因為SARS而生的公益單曲,當時由八十六位藝人共同錄製合唱。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追求不一樣」是歷史上開設替代空間很典型的動機。然而,從數年來藝文體制大量吸納了替代空間、實驗劇場等美學與成果經驗下,不可否認地說,現今成立「不一樣的空間」也是青年創作者面對「如何接軌體制生存?」的類似選擇。因此「不再是我所熟悉」所變化的不見得是城市,也是時代青年自身。而「替代」在此亦是對自我匱乏的補充,如同跨領域是對領域單一化的補充。
11月
27
2024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換句話說,人與地方的互動經驗,會使人對地方產生情感,進而做出超乎理性的判斷。否則我們很難解釋,黃錦章從布袋戲團團長到文化工作者的身分轉變,以及那種持續為自身生活場域策動事件的動力;從張敬業身上,也能看到同樣的情感動力模式,令他在見到鹿港於鄰近工業及商業觀光夾擊時,自發性地舉辦文化活動,尋找外於過去的聚眾可能。
8月
09
2024
將物質文化的地方人文與民間精神活動列入藝術史,多傾於將它們當作擴充藝術史的材料。而如果以地方性為主體,「地方性的藝術」在階級品味擴張之外,則需要政治美學化與藝術政治化的行動介入,才能打破其固化的形態。在史觀區分上,歷史唯心主義傾於「菁英史觀」,認為「重大理念、人物、事件」才能製造出流動的歷史感,否認民眾在歷史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歷史唯物主義則認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主張「人是環境的產物」,群眾才是創造歷史的力量。 此藝術史觀的源起分歧,決定了「地方性」與「藝術性」的發展脈絡。在當代文化生產語境裡,「菁英史觀」介入「民間環境」的同時,則又顛覆又模糊這兩個意識形態,在異化中擴張了地方文化的再生產。
8月
07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