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亮,演出開始。兩個演員進行著遊戲,彷彿追憶過去又好像在演繹未發生過的故事。我相信我一定不是觀眾席中唯一一個一頭霧水的人。看著這一老一少專注於彼此,專注於他們的想象、扮演,我心頭不禁湧出一個問題:「這是現實嗎?」而這可以說是全劇從頭至尾會一直困擾觀眾的問題。
林台坤、小如、阿默,三個角色真的如節目單上所說是那樣簡單的父女、陌生人的關係?故事是過去的事?或是未發生過的事?是現實的事?還是根本就是台坤的一場夢?很多景都似乎有出現明確的時間,例如台詞「我爸一個月前走了」,或是出現明確的地點,如「我爸在上面做檢查」,但燈光恍惚、音效似有似無、忽近忽遠,尤其是舞台側面那一面巨大如鏡的黑色牆體,真的讓人很難相信腦袋接收到的真實之證明。這恰恰就是導演想要的:「我就是要讓觀眾分不清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幻。」——座談時進一步向導演提問「為何用聲光如此費力製造混亂?何不乾脆打亂劇本時間線,在文本層面讓觀眾摸不清頭腦?」,導演回答:「從文本出發怎樣都還是會有明確的答案……我們製造的是一種『身體本能』的感覺。」然而對於習慣於用腦袋理性思考的觀眾,恐怕製造「身體本能之直覺」才更困難。導演在最後的發言中想要表現出隨意感,而我卻沒辦法將這樣成功的混亂歸於隨意的發想,因為它們明明就是步步精心。這齣劇從舞台到燈光都不走尋常路,黑色牆體、存在感強烈的燈光、恰到好處的音效,正是讓觀眾如入夢境的罪魁禍首。
以黑色來加強縱深是室內設計常用的套路,但是在舞台上卻需要慎用,因為舞台本來就是黑暗空間中唯一被照亮的地方,倘若這片光亮又被黑色覆蓋,一方面干擾觀眾看戲,另一方面犧牲舞台的表現性。但是《幸福》中的黑色牆體卻是絕對的加分項。作為雙面舞台唯二的兩面墻的其中一面,實際有著類似鏡面效果的那道黑牆,擔負起了多重的意義:無限的空間、角色的鏡子、燈光的承接體、觀眾的第三隻眼……當然,這些不同意義,是分別從導演、演員、設計者等不同角度所設下,但就觀眾主體而言,我認為這第三隻眼是最為重要的。我好幾次看到觀眾會在演出進行中往黑牆投注視線,牆面與觀眾席形成的特別角度、顏色所造成的折射必然會扭曲舞台上演員的形狀,而這樣的扭曲恰恰是製造混亂感所需要的。當眼前實體的表演和黑牆中扭曲的身影重合,觀眾很難不對頭腦中建立起的劇情、世界觀產生質疑,進而邁入虛實交錯的地步。
除此之外,燈光跟音效也同樣值得分析,但因著導演座談時表示「講出來就太……(白)」這樣的中心思想,過多分析看起來也變得不合時宜。配合上文關於黑牆的分析,我還是忍不住要多說幾句燈光的話題:在這次演出中,黑牆之所以不被認為是突兀的存在,功不可沒的是燈光的靈活運用。不似舞蹈演出凸顯身體的目的性,我在戲劇演出中很少看到如此靈活的燈光跟這樣大膽的亮度、顏色。正因為這樣大膽的設計,才讓黑牆變成了諸多元素的承載者(例如成為觀眾的第三隻眼)而不只是一面礙眼的墻。
回歸前面提到的:讓觀眾收穫「身體本能的感覺」,其目的是非常值得思考的。我沒能聽到導演選擇「記憶植入」這一主題的發想原點,但是不妨展開想像——近年來,隨著老齡化的發展趨勢,銀髮族變成了熱點的社會議題。網路上有著各式各樣的討論、報導,越來越多人也由此看到了老人生活上的不便利和自身身為社會一員所應該擔負的責任,我卻很少看到有人以通俗易懂又深入人心的方式或途徑,向公眾剖析、討論老齡者的心理狀況。現實層面的困境通常可以用物質解決,但心裡的孤獨和無助,卻需要用強大的共情來打開一條路。而《幸福》所做的「感覺」嘗試便可以視為一條有效的途徑。
從古至今,戲劇就一直有意無意地擔負起一部分教育民眾的責任。布萊希特之史詩劇場便是利用舞台和觀眾之間微妙的距離感,以及演員的表演,來完成政治主張、意識形態的詮釋跟傳遞,他的主張其中一條也便是模糊的時空背景——這也是《幸福》中所努力達成的效果。本劇導演就明確的指出「兩面台的選擇有一個目的,就是讓觀眾有時候進入劇情有時候又會看到對面的觀眾,可以疏離開來。」就結果來看,這個後布萊希特式的劇場無疑是成功了,引發觀眾如我真切的感受到當疾病來襲,主角台坤六十多年的經歷不但沒有成為他的財富,反而變成了維持清醒的重重障礙,諸如:實際經歷跟夢想/想像交織在一起,亂麻般塞在腦子裡,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拉著阿默不放,絲毫沒有了常人該有的距離感跟自保能力;他渴望這個年輕人陪著他回顧過往,阿默帶領的扮演遊戲也讓台坤腦海中的虛虛實實、真真假假都實現在眼前,好像這樣就可以更清醒一點;小如抱怨父親不能「聽我把話說完」,而現在年邁的父親也需要一個人可以聽他講,陪他梳理腦中那過分龐雜的往昔⋯⋯
《幸福》如此嘗試,為討論社會的工作又打開了一條新路,也一改長期以來劇場中對社會議題的討論流於吐槽的境況。我認為,這樣的嘗試可能不是盡善盡美的,但是值得一個關注和一段掌聲。
《幸福老人樂園》
演出|齊聚一堂劇團
時間|2021/03/06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