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聲的藝術性,奧菲斯的形象再造《假聲男高音菲利普.賈洛斯基亞洲巡演》
3月
27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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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顏采騰(2023年度駐站評論人)

希臘神話中的奧菲斯(Orpheus),一直是深受藝術家喜愛的主題。相同的故事原型,以不同的思維視角切入,創作出的作品也有全然不同的樣貌。法國作家兼導演考克多(Jean Cocteau)曾拍攝奧菲斯三部曲,他說:「每個創作者的作品都是一種自傳,即使他不知道或不希望這樣,即使他的作品是抽象的。」換言之,不同藝術家勾勒的奧菲斯,其實都或多或少是他們自身形象的投射。

這次亞洲巡演,由假聲男高音賈洛斯基(Philippe Jaroussky)和女高音芭瑞斯(Emöke Baráth)、阿塔瑟斯古樂合奏團(Ensemble Artaserse)演出,帶來《奧菲歐的故事》(La Storia di Orfeo)。透過曲目的編排、獨特的唱腔及詮釋的方式,賈洛斯基勾勒出了不同於原作的奧菲歐形象,也讓我們看見他獨特的藝術思維。

《奧菲歐的故事》原為賈洛斯基2017年的錄音專輯,精選自三位早期義大利巴洛克作曲家:蒙台威爾第(Claudio Monteverdi)、羅西(Luigi Rossi)、薩托里歐(Antonio Sartorio)各自的《奧菲歐》歌劇,刪去所有次要角色,聚焦在奧菲歐(Orfeo,賈洛斯基飾唱)與尤麗迪絲(Euridice,芭瑞斯飾唱)二人的情愛與互動,長約一百分鐘,簡潔而一氣呵成。

雖然是音樂會形式,整場表演卻有著歌劇般的質感。賈洛斯基和女高音芭瑞斯分別飾唱奧菲歐(Orfeo)與尤麗迪絲(Euridice),兩人都進入了角色,兼顧演唱與戲劇表演。其中賈洛斯基堪稱戲精:他在舞台來去穿梭、擁抱尤麗迪絲、愛人死後手捧白花悼念、甚至下跪悼念,直至休寐,臥倒舞台⋯⋯。而舞台燈光也隨著劇情而變化,例如尤麗迪絲遭毒蛇咬殺後,奧菲歐悲嘆「淚水你在何處?」(Lagrime, dove sete?),光線也漸漸轉暗,營造沉痛的氛圍;而在地獄場景中,管風琴被投上鮮紅燈光,染成一片血色。這些簡單的小巧思,竟比NSO近年的歌劇音樂會還要有效果。

賈洛斯基維持一貫高辨識度的音色,雖然使用較柔和細緻的假聲與頭腔共鳴,仍有豐沛飽滿的音質。有一說假聲歌者的聲音不易傳至觀眾席後排,但實際坐在三樓聽,每個花音與細微變化仍清清楚楚,無愧其世界頂尖的地位。相較之下,芭瑞斯的聲音則亮麗飽滿,抒情之餘兼有宏大的音量,能紮實地填滿整個音樂廳。兩人同樣演唱高音域,一強一柔,一時之間竟有些難辨雌雄。

根據兩人的狀況不同,他們的二重唱也呈現不同樣貌:開場的「一縷珍貴的情絲」(Cara e amabile catena),賈洛斯基的聲音尚未暖開,高音區稍稍緊繃,被芭瑞斯的亮麗聲音蓋過,只能輕輕地綴飾於女聲之上。但在之後的「堅定得如此甜蜜」(Che Dolcezza)、「你愛我嗎?」(M’ami tu?)中,兩人的聲音變得平衡,交替演唱最高聲部,色彩和音調上合為一體,當真是水乳交融!

這些演唱表現的動人之處,不只是好聽,更在於他們創造了一種新的歌唱範式與平衡關係,跳脫了傳統的奧菲歐形象。

回顧各個版本的《奧菲歐》原作,不論是由男高音或閹人主演,奧菲歐通常都被呈現出傳統陽剛的形象。在蒙台威爾第的版本中,奧菲歐由男高音飾唱,有著大篇幅的獨唱,而與尤麗迪絲的對唱較少;這樣的愛情與性慾的建構,其實帶有父權思維的痕跡——只有男性能夠積極地表現性慾和追求愛情,而女性通常被視為消極且被動的角色。而在羅西和薩托里歐的版本中,奧菲歐由閹伶飾演——他們能涵蓋女性高音域,同時也具備了男性的胸腔共鳴和肺活量,聲音更加飽滿、持久而有力,成為一種以陽剛男性為中心、侵奪女性特質的超技形象。【1】無論是哪一方,都無法走出陽性中心的迴圈。

然而,賈洛斯基的表演意圖與假聲唱法,恰好擺脫了上述的迴圈。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為了符合自己的音區,他將蒙台威爾第的所有唱段移高,有時破壞了原本的高低音層次與旋律特質,卻達成更好的效果。沈浸於愛之喜的獨唱「你還記得嗎,陰涼的小樹林?」(Vi ricorda o Boshi Ombrose),很少有其他版本像他一樣,唱得如此輕快而燦爛,用輕柔婉轉的聲音表達男性之愛;地獄場景的名唱段「偉大的神靈」(Possente Spirto),假聲拉出的綿長旋律,鑲嵌其中的精緻花音,也讓歷史上許多的男高音版本黯然失色。而在那些甜美的二重唱中,也許當初羅西和薩托里歐並未設想過,奧菲歐能以較為溫潤,甚至聲音厚度稍稍遜色的方式與女聲相融合。

透過這些音樂詮釋,我們了解,原來男女情愛未必陰陽平衡,原來奧菲歐可以溫柔細膩。假聲的陰性特質,把我們對於聲音、性格與性別結構的固定想像都推翻了。

賈洛斯基的真正成功之處,在於他並不追求精確的歷史還原或復古,而是清楚知道自己的歌唱特性與限制,憑藉自身對於十七世紀音樂的純粹熱愛,自在地移改樂曲,讓自己的形象與特質與角色相融合,從而不落窠臼地賦予奧菲歐全新的面貌。可以說,他位處一個相當微妙的位置:既意識到歷史傳統的侷限,卻又並未要積極地發起改革;既用心地演唱樂曲,卻又不自限於「作曲家僕人」的地位——他只是自由地玩耍,享受邊界的歡愉。

自由與愉快,實在是整場音樂會的關鍵詞。不管是兩位歌唱家或樂團成員,全都以自在且歡愉的心情在表演。在最後的安可曲「我也望著你」(Pur ti miro; 出自蒙台威爾第《波佩亞的加冕》),器樂與歌聲都是那樣溫柔、純粹且美好,那是拘謹的樂人很難達到的境界。

賈洛斯基再一次向我們證明,獨唱者不是只能服務於偉大至上的作品,而是積極地向前看,能兼顧歷史與藝術創意,能重新讓自己與觀眾享受古典音樂。在不計其數的演奏/演唱家之中,他是真正的藝術家。

註釋

1、關於閹人歌者在歷史上的性別與情慾定位,可參考Joke Dame: “Unveiled Voices: Sexual Difference and the Castrato,” in Queering the Pitch: The New Gay and Lesbian Musicology, edited by Philip Brett, Elizabeth Wood, Gary C. Thomas, Routledge, 2006.


《假聲男高音菲利普.賈洛斯基亞洲巡演》

演出|巴哈靈感音樂文化協會主辦
時間|2023/3/8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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