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楊禮榕(專案評論人)
臺灣歹囡仔
《麻嗨猴》以倒敘的手法,探索臺灣歹囡仔李志豪的死因。開場時,一張白桌上蓋著白布,在宛如屍體的一箱箱文件中,逐漸挖掘出李志豪的人生。四位演員有時扮演不同觀點的抽象角色,有時扮演李志豪、媽媽、警察,或檢察官、檢舉人,有時又是販毒集團的共犯。四名身著白袍的角色,以宛如辯論會的主觀態度,論斷、評判李志豪的死因。表演者在諸多角色之間任意切換,在寫實與意象表演之間反覆變換,場面流暢而角色鮮明。觀眾透過精密繁複的戲劇場面,逐漸拼湊出李志豪輕狂而令人唏噓的短暫生命。
從輕狂少年到衰尾青年的迷途人生。直觀的拼湊劇中呈現出來的角色,李志豪在青少年時期就染毒、販毒,短暫風光後就被判刑坐牢。改過向善後,在工廠認真上班。這次為了孝親,明明已戒毒,卻參與販毒,成為在街頭交易毒品的藥腳。英勇而僥倖地逃過緝毒行動之後,打電話給在飯店擔任洗碗工的母親。母親從來沒有去監獄探望過他,母子已經五年沒有見過面。明天是自己的生日,要在飯店作東,請最貴的餐點、最貴的酒,讓母親風光,報答母親。只是站在暗巷打電話的李志豪,卻被在附近陽臺上喝紅酒的男士檢舉,因滿身二手毒煙而被派出所員警逮捕。因為收押禁見,連打電話都不被允許,只能無故失約,讓母親在飯店空等一天。錯失與母親相聚,最終在生日當天死於看守所。本性不壞、行事不正的李志豪,就這樣結束了短暫而衰尾的人生。
《麻嗨猴》是以毒品問題,討論青少年犯罪者背後破碎的成長經驗、歧視的社會視線、預設的檢警立場。角色李志豪從青少年時期就受毒品影響,染毒、販毒、改過向善,卻再犯,又蒙冤。在二十三歲的青年時期,就不明不白一命嗚呼,只成為一疊疊的存檔記錄。創作團隊關懷的不只是青少年毒品問題,而是更大範疇的人文關懷。李志豪所代表的群像,涵括了那些還來不及長大,只能先學壞,人生總是在誤入歧途與改過向善之間,不斷擺盪的臺灣歹囡仔。
角色敘述的複雜與跳躍
《麻嗨猴》是共同創作的作品,特別重視多重觀點的呈現。觀眾需要從不同觀點的論斷中、非線性時間的敘述裡,逐步拼湊出角色的故事。除了李志豪為主要角色之外,其他還有媽媽、檢查官、紅酒男士,各自都有內在情緒與角色發展。多重觀點、多角色視野,加上繁複的寫實與意象表演轉換,因此,每個觀眾解讀到的角色癥結可能各不相同。角色的敘述手法相當跳躍,如果不是對這個議題和複雜現實本身有理解的人,可能較難從中獲得對於角色的認同。
麻嗨猴(烏犬劇場提供/攝影何曰昌)
《麻嗨猴》創作意圖是在呈現青少年犯罪背後的環境與成因,但在人文關懷的創作精神之上,似乎把法律正義的價值,放在過於失衡的位置。舉例來說,李志豪二度被捕,只因為他站在暗巷打電話。閒來無事在頂樓喝紅酒的男士,看不順眼就檢舉他,害他平白無故被警察盤問,就這麼倒霉的錯失和母親言歸於好的機會。他的確沒有再吸毒,可是他參與販毒。躲過販毒緝捕,卻因二手毒煙被捕,很難說是全然無辜,而且販毒比吸毒嚴重很多。
在生日前一晚被抓入看守所,而錯失五年來母子再相聚的難得機會,然後他就死了。看守所沒有出現不人道對待,檢警雖然嚴苛無情,也沒有違法行為,既然沒有吸毒,驗尿就可以還他清白,過幾天就可以出來。如果是因為大哥塞進他口袋的毒品,害他再被判刑,他也的確是藥腳。就算被誤抓的那天是他生日,就算千萬個不願意再失去母親,李志豪究竟為什麼要死呢?要說是機制迫使他自殺,似乎有些牽強。李志豪如果是自殺,死亡更像是個人意志的選擇結果,很難藉此檢討成長環境結構上的問題。
雖然筆者難以直接從李志豪的角色敘述中獲得情感認同,但從演後座談會,諸多位從事藥癮關懷、青少年社工、學校輔導工作觀眾的熱烈回應來看。或許真實案例,遠遠比這樣的戲劇角色更複雜、更誇張,現實通常比戲劇更荒謬。臺灣歹囡仔人生的複雜和幽暗的程度,著實超越筆者認知與想像的範疇。
歹囡仔的宿命之癢
一是家庭與自尊破碎的癢,李志豪的母親拿著兒子販毒賺來的錢養男人,在兒子坐牢期間從來不去探望他,卻願意在飯店空等一整天,又暗自計畫為男人再拋棄兒子,最後還有完全跳出現實範疇的經血神話傳說。在戲劇敘述上,母親的角色似乎有些斷裂,不過,就現實來說,一個母親是可能會拋棄兒子,也許拋棄後會回頭,回頭還會再拋棄,這正是親子關係之間獨有的強大傷害。會去監獄看孩子的不代表愛,不去監獄看孩子的也不代表不愛。母親對孩子的愛,有的不離不棄,也有的反覆離棄。李志豪年少失學,活在笑貧不笑娼的社會,靠販毒賺大錢,用錢來孝順母親,用錢來找回自尊。
以及社會歧視與標籤化的癢。李志豪只是暗巷裡的陌生人,對陽臺上喝紅酒的男士來說,就成為罪惡的化身,應該被檢舉。對路過的女子來說,應該成為防身術的防範對象。李志豪抓癢看起來就像毒蟲,站在暗巷就像罪犯,騎車就像酒駕。什麼都還沒做的李志豪,就像是社會敗壞的源頭。實際上,即便是在街頭做毒品交易的藥腳李志豪,不過是犯罪結構最底層,是毒品集團最合適的替死鬼,是檢警績效制最容易達到的業績。
麻嗨猴(烏犬劇場提供/攝影何曰昌)
李志豪的一生,最難解的就是這些與生俱來的癢。無論李志豪是毒品犯罪結構下的替死鬼,還是五指山下潑猴的化身。死因究竟是毒癮發作癢死、心因性飢餓而餓死,還是看破紅塵了結自己,甚或是人間受苦期滿回老家做神仙。李志豪彷彿是潑猴轉世,或者,因為身上有著宿命般與生俱來的癢,必然只好活得像隻潑猴。潑猴的宿命,致使他站在路邊就被檢舉,走在暗巷就是防身術的目標,無論戒不戒毒都被認定為毒蟲。《麻嗨猴》要探問的,是癢的成因,是青少年犯罪行為背後,家庭與自尊破碎的癢、社會歧視與標籤化的癢。破碎的成長背景、貧乏的情感經驗、在自卑與自傲之間極端擺盪的個人人格,是潑猴怎麼樣也擺脫不掉、與生俱來的宿命之癢。
《麻嗨猴》
演出|烏犬劇場
時間|2023/06/10 14: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藍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