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又升(專案評論人)
烏犬劇場這次帶來的《麻嗨猴》從幾位朋友探問李智豪的死出發,講述其簡短的一生。這位「猴子」(類似「智豪」倒過來唸)曾經吸毒,混過幫派,但現已戒除,浪子回頭。無奈因為和昔日朋友再聚,他在回程途中遭警察盤查,竟被搜出毒品,隨後受到檢察官無情審訊,無法實現自己的諾言與想望──在生日當天,即被盤查當晚的隔日,請母親在高檔飯店吃一頓大餐──最終在拘留所上吊自殺。
劇組用心呈現許多細節,如李智豪為了「止癢」而在身體各處刺青時,我們看到平時劇場相對少見的「武術─武打─武俠」身體及意象;檢察官派出全副武裝的緝毒小組時,演員展現了警匪片中探員們冷硬、暴力、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堅氣魄(哪怕他們扛的只是水槍);描繪李智豪生命最後階段,於精神迷茫中跟彼世同樣「犯癢」的父親相遇時,演員更透過《地藏菩薩本願經》的誦讀,揉合了佛學色彩;全劇前半段,猴子及其狐群狗黨飛車躲避警察時,在舞台中央十字走道來回瞬移的實況模擬,也極為逗趣。不只如此,貫穿全劇還有兩個關鍵字特別發人深省。
癢與猴:立法止癢,癢只會更癢
第一個,是「癢」。李智豪並非因為吸毒而產生癢的副作用和戒斷症狀,反倒是因為身上莫名的癢才去吸毒,試圖止息這種亂人心智的感受。在此,癢有兩種不同而互補的意思。
首先,是個人身體的。我們可能好奇,癢和一般所稱的「欲望」有何差異?當提及欲望時,許多討論難免流於精神面或(無)意識層次,因為身體可觸碰,欲望卻摸不著。因此,欲望內在於身體,卻反而有遠離它的傾向。反觀「癢」,不僅直接跟具體肉身相關,更能進一步引發觸覺和動作;相較於欲望,癢雖然表淺,但威力更大。癢,總是扎根於欲望──當我們說「你癢了喔?」,多半是指「非常想要」某些事物──但又不只是欲望,而是其蔓衍、擴散至人體輪廓邊沿之極限狀態,介於欲望的失控和滿足之間。
其次,則是社會大眾的。演員特別提到,那種非因吸毒而帶有的癢,可見於日常生活。當我們為了準備考試(或如檢察官在辦公室閱讀海量公文)而如坐針氈時,你的屁股不也是「癢」的嗎?更不用說為了討生活所做的各種忍讓。因此,癢成了大眾欲望被壓抑乃至被否定的表徵,我們總是想要卻得不到,想跑卻逃不了。若把癢比喻為「過敏的表現」,那「過敏的源頭」就是一套壓迫身心的社會制度。由此看來,李智豪的癢未必只是這個腳色的特質,更直指全社會和我們每一個人。
第二個關鍵字,當然就是「猴」。全戲不只一次提到《西遊記》的典故,如李智豪在前胸後背所刺的,就是齊天大聖,而他試圖逃避卻總是碰壁的,則是社會(包括檢警制度)這座五指山。
綜觀《西遊記》,悟空可說只有在取經路上才被一視同仁,因為唐僧修為好,而八戒、悟淨和沿路被打殺的各種敵人,全都和他一樣「非人哉」。當悟空大鬧天庭時,是被各路神仙徹底歧視的;他就算法力高強,也始終「動物以上,人類未滿」。一個外號「猴子」的更生人,在試圖重回社會時,不也遭到了一樣的歧視嗎?為此,演員們花了不少時間,探問何以社會大眾總是預想更生人可能採取不友善的行動。在這個段落,劇組還透過對防身術的展演和批評,表現了前文提到的「泛武術身體」,真是一點都不想錯過凸顯此類身體的機會。
和前一個關鍵字串一起看,我們不妨說:那些「抓癢」、試圖「止癢」的「猴子們」,正是社會制度和俗常人心的石蕊試紙或顯影劑。劇組特別安排演員扮起「毒品產業解說專員」,搞笑地指出:法律看似禁止吸毒,但越是禁止,毒品價格越高,因此就越能吸引更多人販售,從而促進和創造新一波需求。所謂抽刀斷水水更流,同理,立法止癢癢更癢,猴子們只是因為家庭和環境問題而不小心踏進這個迴圈的另一個你和我。
也因此,全劇一開始才有探討李智豪是自殺還是他殺的段落──在密室中,當然沒有他殺的可能(這部作品畢竟不是推理劇),問題是,在不細究原因的情況下,再度監禁一位矢志向善的青年人,幾乎就是「他殺」。或許有些觀眾認為,這種「社會歸因」的方式卸除當事人的責任,但必須注意:正如倡議理解殺人犯之心境與家庭處境,不等於否定刑罰的效用,也絕無「檢討被害人」的意思,烏犬劇場同樣並沒有因為主張關懷更生人和質疑社會制度之公正性,而去否定毒品的危害和法律的必要,毋寧只是希望從更整全的視角來探究問題。
若干疑義與私心期待
雖然這些主題值得繼續討論,表現方式也相當精彩,但回歸作品本身,仍有幾個地方不太完滿和流暢。全劇後半段,李智豪母親與父親相遇的段落,對我而言頗為突兀,更像劇組為了深描李智豪生前最後經歷所鋪的硬哏。好比究竟為什麼母親與父親相遇、訴說懷上了孩子時,就已經抱著嬰兒?如果是父親剛出獄,那麼看到母親抱著孩子,理應感到欣慰和驚喜才是,但其表情並非如此,兩人反倒像是初次見面的情侶。
此外,母親在李智豪死去當下月經再次報到,以及李智豪死後喊出哪吒招牌台詞「削骨還父,削肉還母」等安排,也令人不解其中深意。母親本欲告訴智豪自己有了新對象,終於走出父親的憂傷陰影。但若如此,大可不必加上月經報到一節來「宣告回春」。因為一旦加上了,意義將過度複雜:考量此時文脈是兒子的逝去,月經到來或可轉而表示「不孕或流產」(也就是跟孩子道別),但在醫學和生理上,有月經的婦女才是更有可能懷孕的(但,不是正要和孩子道別嗎?),而偏偏現在月經到來的又是一位已停經的婦女?
至於大聖君蛻變為三太子,同樣在意義上牽涉太廣。悟空兼具猴性和佛性,不諳人性,而哪吒位列仙班,言行舉止擺明還是少年,且糾結於孝親報恩正是人性表現。因此,哪吒和悟空雖然都狂放不羈,但兩者性質完全不同:前者頂多是飆仔和不良少年,後者則是怪物或外星人。本來李智豪的「猴性」(反映了被視為次等公民的更生人)添上「佛性」(上吊前後的平靜感確實浮出這樣的氣質),確實接近了齊天大聖的雙重性,但沒想到,八點檔式的報恩戲碼還是半路殺出──當然,我相信現實中的更生人此時應是渴望回歸父母與家庭的,但這邊僅就藝術而論。
最後,烏犬劇場苦心孤詣呈現的「泛武術身體」,仍有被社會議題搶走風采的危險。劇組似有如下邏輯:因為這類社會議題與更生人有關,而像李智豪這樣的人又曾有幫派背景,而有幫派背景者往往因為「職業」之故,較能展現武鬥的身體,所以這類型的社會議題可以和「泛武術身體」連結。真的可以這樣連結嗎?不知道。但當我看到刺青一針針在李智豪身上畫下的痛與快時,除了眼睛為之一亮,腦子更充滿黑幫電影,尤其是港片中新成員「入社」或升轉成「雙花紅棍」之類的橋段。更生人關懷和泛武術身體的融合無疑別具一格,但台灣劇場圈早已不乏社會議題,也許大方製作一部以武術、武打和武俠為主的黑幫劇場,會是更有趣且務實的突破?
《麻嗨猴》
演出|烏犬劇場
時間|2020/11/27 19:30
地點|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