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住民性」的仿效與重構:「久即日常」聯展
6月
27
2024
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劉姵均提供/攝影Rex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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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徐國明(專案評論人)

面對台灣社會長此以往對於原住民族的文化誤用(cultural misappropriation)現象,早已是劣跡斑斑,小從社團活動、大至國際交流,幾乎都不難察見非原住民社群熱衷於挪借移用原住民族的服飾、歌謠或舞蹈進行表演,藉以充分體現差異性和奇觀化,甚而進一步朝向所謂台灣性的想像展現。雖然,時至今日,這樣的文化誤用自然會招致批評,但類似的情形卻還是層出不窮,這不禁令人揣想在當前文化敏感度的提醒下,非原住民究竟應不應該挪用原住民族的文化進行展演?

有意思的是,有關這個詰問在國立東華大學原住民族樂舞與藝術學士學位學程的畢業製作「久即日常」聯展裡,被具體而微地突顯出來。為期一週的展覽時程,先後共有五齣舞蹈創作輪流登臨舞台,當中就包括兩位非原住民的創作者張詠晴(Sawmah Cidal)和劉姵均(niwa panay),當她們面對「台灣唯一以原住民族樂舞與藝術作為基礎專業」的利基時,如何嘗試調和自身的文化慣習與族群刺激,從而通過非原住民的角度去探索、創發原住民族表演藝術的樣態,即是一個頗具張力的辯證課題。事實證明,兩齣舞作《釀 misanga'》和《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就分別開展兩條實踐路線:「仿效」與「重構」。


釀 misanga'(張詠晴提供/攝影RexChan)

具體來看,張詠晴在《釀 misanga'》的創作概念中,似乎是選擇直面數年來學習原住民族樂舞知識的累積,以阿美族傳統製陶文化為基底。首先,在劇場空間的設計上,主要運用過往燒製陶器的米糠堆砌、圍繞成舞台,當舞者出場時,身上繫掛著鈴鐺沿著米糠而行,雖然舞蹈動作同樣汲取於阿美族女性彎腰擺動的身體,卻也融入現代舞的肢體形態,多少得以迴避傳統再現的本真性。其後,舞者再次出場,緩緩從米糠堆中取出一只完整的陶甕,彷如懷抱嬰孩般地輕拍甕身,側耳對著甕口傾聽;接著,舞者手捧米糠逐一遞交給座位上的觀眾,而觀眾則小心翼翼地將米糠傾入甕中。最後,舞者獨自將米糠注滿陶甕,用一段白紗將其包覆起來,演出也至此結束。

事實上,阿美族藝術家拉黑子・達立夫(Rahic Talif)曾經言簡意賅地解釋陶甕本身的文化隱喻,「陶片完整時,是容器;製作陶甕的,是女性;陶甕的弧度,是女性懷孕的肚腹」【1】。由此,不難想見《釀 misanga'》在文化認知上有相當的積累,才能夠適切地調度、布置舞作中出現的種種元素,但這也是問題所在――非原住民的創作者無法從生命經驗去連結、甚或共感這樣的文化底蘊,在作品呈現上自然會流於去脈絡,而那些鋪排的米糠或陶甕形成象徵化的符碼,輔助再現出某種原住民族樂舞樣態。


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劉姵均提供/攝影RexChan)

相對地,另一齣由劉姵均創作的《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主要採取「問題化」的切入角度來面向原住民族樂舞創作的命題。一開場,舞者以手指按壓地板緩緩移動,舞台上平放著一件朱紅色的連衣裙,將其拾起後穿上,接著用紅色印泥在手腕、小腿畫圓。當海浪聲湧現之際,現場控台人員開始演唱阿美族古調〈Fan Ca Lay〉(美好的日子),只是歌詞重新由劉姵均填寫為台灣台語的〈樂原〉:

Fan Ca Lay 較緊來

大家共齊 Wey Ha Hay

今仔日的悲哀講出來

Na Lu Wan 是上厲害【2】

眾所周知,這首古調經常作為花蓮縣原住民族聯合豐年節的表演音樂,而舞者也相應跳起自編的豐年節舞蹈,搭配觀光展演式的笑容,諷刺意味十足。其後,舞者坐到觀眾席上,轉換看/被看的視角。

音樂停止後,舞者在台上輕巧緩慢地向前邁開步伐,同時也用單足將地上放置的白布徐徐攤開。此時,傳來一陣「你不是漢人嗎?那為什麼還要學別人的東西?」的畫外音,而舞者則是拿著手電筒探照布上的文字,斗大寫著「我不是漢人嗎?」;緊接著,「你為什麼要承接這樣的稱呼啊?你不是漢人嗎?」的畫外音再度傳來,舞者開始將手電筒照向自己的面容和嘴巴,並且緩步走往座席,逐一面向觀眾。最後,舞者從後台肩扛起一根長棍走回白布上,同樣以單足將長布慢慢捲起,豎立在舞台中間,至此演出結束。

顯而易見地,《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是以自我換議題【3】,但也要在這樣的原住民族樂舞創作聯展中,才能進一步突顯、展現其中的辯證張力。尤其,這齣舞作在面對原住民族樂舞創作的設定命題時,選擇拋開文化再現的形式,真誠呈現自我在這段學習過程中所遭遇到的種種矛盾、質疑和責難,或許正是經歷過不同層面的自我探問,才得以重構出這齣極具反身性(reflexivity)的作品。


注解

1、季・拉黑子,〈我的溯與塑:我的創作力量與部落的關係〉,《史前館電子報》第14期(2003.07)。

2、《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節目單。

3、《日常對話》導演黃惠偵在接受訪談時,曾經提及「用隱私換議題」,她認為自己的家庭並不獨立於整個社會結構,透過拍攝自己、母親與家庭的故事,是可以反映出這個社會發生的事情,進而產生體制改變的可能。由此,選擇從自己生命經驗出發的《Ina這樣你還會愛我嗎》,不只是耽溺於創作者的私領域,而是如實映現非原住民在學習原住民族文化時,如何面對、甚而克服的處境。可參見波昂刺刺,〈一封獻給母親的電影情書,一部挑戰社會結構的影像見證:專訪《日常對話》導演黃惠偵〉,《放映週報》第583期(2016.11)。

《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

演出|劉姵均
時間|2024/05/26 15:00
地點|花蓮文化創意產業園區第17棟

《釀 misanga'》

演出|張詠晴
時間|2024/05/25 16:00
地點|花蓮文化創意產業園區第17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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