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又升(專案評論人 )
唉,即使知道這是才子佳人的悲劇老哏,但為什麼還是不爭氣地哭了呢?
《化作北風》改編自馬奎斯短篇小說《北風》和《富比士小姐的幸福暑假》,採用的形式卻是歌仔戲。雖然如此,觀眾其實可以完全不理會源頭,逕自沉醉在眼前的表現當中。我們看到,中原公主前往「番邦」省親,從而墜入情網,最終以殉情作結。這般悲劇並不罕見,但根植於深厚傳統的儀式在成熟而完善的設計下,力道卻無比強大,「三國爭就三國爭,愛你毋驚大風湧!」
殉情處,金旋風以匕首割公主喉,雪花般的紙屑替代了鮮血;待旋風自刎,舞台上白幡落下,北國風華一覽無遺,全無赭紅色調之狗血噴濺,一切悲情盡在神話般的記憶中。
在此,演員全劇獨特的打扮——頭上一些白粉,臉上又一些白粉,不只是古典歌仔戲的完整妝容——猶如海市蜃樓,訴說著遠方縹緲的傳說;似遠實近、半真半假,儼然發生在周遭的日常故事,也因此,這樣的愛情更具普世意義。再怎麼複雜瑣碎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也敵不過最堅定、執拗的海誓山盟。或許正是這樣的巧妙機制,觸動了所有人的淚腺。看……身旁的大嬸叔伯們,如何因為淚眼而溼了整副口罩……
不過,細究這部作品的肌理,似乎有些政治寓言值得闡明。首先,代表中原權力的公主,一方面欽慕「蠻族」的武力,另一方面又鄙視並試圖教化他們的智力。北國第一武將金旋風代表高超的武力,小王子完顏律宏代表相對低落的智力,中原公主這樣的符號恰恰介於兩者之間而積極擺弄他們。翻看史家陳寅恪,乃至現在深受獨/台派網友推崇的劉仲敬等人著作,這樣的概念確實符合中國歷史的性質:既仰賴西域(乃至西方)的力量,又不承認對他們的需要和求索,反以「落後」定位之,甚至加以掩蓋和毀滅。「中國」或「中原」的標籤終究是虛假的人造物。
其次,編導花了相當多的心力處理東西方文本的轉化。不過,若回到「文明論」的角度,馬奎斯的原著也能呼應中國及其周邊小國的關係。在《富比士小姐的幸福暑假》中,教授英語的德國女教師是一個相當成問題的存在。至少在20世紀之前,英國作為成熟的資本主義日不落國而傲視全球,德國和美國只能望其項背,德國式的資本主義甚至融合了封建貴族的利益。這位女教師夜半之沉吟與狂歡,正好代表英國走在世界前沿時,隱藏了當初崛起時的野蠻,而這般野蠻只能由現下相對落後的德國與中南歐文明所照見。中國不也如此?它馴服蠻邦,卻試圖遮蔽政權立基的暴力——儘管東方華與金旋風最終死生相許,過程中其實女方更加「理智」,知道訴諸特定手段拒絕對方、保全愛情,說到底,沒有金旋風那般純而又純、一往情深。「文明人」的腦袋真是個好東西!
第三,或許小王子對表姊的崇敬已不止於長幼之間,而隱然有男女情慾。全劇總是將兒女私情限於金旋風與東方華之間,但將猛蛇釘於牆上、吸引並驚嚇公主的,卻是完顏律宏。頑童從來不是性的絕緣體,他們只是不知如何表達自身的「力比多」(libido);至於蛇,也不是普通符號,而是負載西方歷史的性愛禁忌(原著中亦然)。完顏小王子對女教師若非有些許「御姐控」,那至少也有一絲伊底帕斯情結吧?換句話說,武將與公主的成人情愛只是表層的,真正深層的情愛還攜著模糊的慾望,埋藏在文明(成人)與野蠻(幼童)之間。在故事中,小王子的父親即北國國王,只出現一幕,政治權威全然落在金旋風身上,而母親的腳色更只是插科打諢,其原貌幾乎由公主代替;若把北國視為一個獨立政治體,這般敘述並不正常。據此,在「父親」可說早已被弒,而「所戀之母」(表姊東方華)最終同樣死去的情況下,小王子作為伊底帕斯情結的主體,根本是無法成長或發展下去的——劇本也確實令中原使節將其頭顱砍下。曲終人散時,野蠻繼續被文明打壓,憋屈的性慾依然潛伏在行禮如儀的生活常態底下。
總的來說,北風的意象固然淒美浪漫,反映著悠悠大地上人與自然互動時衍生出的古早信仰,本身卻也是政治體之間、文明之間、性(慾)之間權力運作的表徵。從這個角度來看,全劇及原著幾次提到的「北風吹起時,總是泛起殺機」就有了現實基礎,而不只是文學修辭。
以上,是一位鮮少觀賞歌仔戲、但在這次經驗中深受感動的評論者的粗淺想法。同時作為一位歷史愛好者,筆者還有其他疑惑,好比:針對始於漢朝的和親政策,似乎中國嫁公主去「番邦」才是常見的(如王昭君),而東方華的母親卻是「番邦」嫁來中國,這是否有任何史實根據?「由西向東」的和親如果存在,其政治目的跟「由東向西」者有何不同?作為天朝,中國不是一向「物產豐榮」,豈有接受它國大禮之理?
無論如何,這些問題都無傷大雅。好的藝術作品本有「開眼」(題材與表現創新、前所未見)、「燒腦」(著重真理、敘事多重、解謎複雜)和「動情」(徹底撩動觀眾情緒)之分。《化作北風》無疑是動情作品之翹楚,自2019年首演以來即備受讚譽,希望它未來能有更多重演機會,讓更多往來於俗世的你我悠遊於那最純粹的愛戀。
《化作北風》
演出|臺北海鷗劇場
時間|2021/03/14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