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京劇藝術於西方經典,是當代傳奇劇場一直以來的創作風格。今年,當代傳奇劇場應臺北藝術節之邀,以德國文豪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的劇作《浮士德》(Faust)為底本,製作了同名作品,試圖以東方視角解讀這部費盡歌德一生的經典巨作。然而,從《浮士德》大篇幅的描寫,一直到結局的最後,最重要的,應是創作者如何讓觀眾看見新的詮釋角度,又魔鬼為何以「欲望」誘惑浮士德,並要求浮士德以靈魂做為賭注的籌碼。
原劇中,浮士德與惡魔簽下合約,然而重新經歷青春、熱情至衰老,在滿足於當下並渴望停留時,便被惡魔取走性命,不過,他並未因死亡而被惡魔帶走靈魂,反讓上天看見浮士德在回春的過程中掙扎、悔悟與積極等面貌,讓他的靈魂得到天使的帶領通往天國,接受神的赦免。然而,當代傳奇劇場在《浮士德》中將詮釋重點放在對「當下」與「時間」的感悟,「當下即永恆」給予了《浮士德》這部作品東方哲思的解讀,充滿了佛教的意味。
更貼近地說,當代傳奇劇場在《浮士德》這部作品中,融入更多對「時間」的感嘆。特別是劇中,吳興國與其徒弟朱柏澄,分別交換飾演浮士德與魔鬼兩個角色,無不能感受吳興國面對徒兒,如見年輕時的自己,總有股叛逆與熱情。吳岳霖曾於《慾望城國》的評論中寫道:「無疑地,『當代傳奇劇場的創作史』近乎等同於『吳興國的生命史』,促使其創作脈絡帶有相對複雜的『人性』」。【1】同樣地,以此角度觀察、解讀《浮士德》,確實在劇中能夠明顯感受到年越花甲的吳興國,正慨歎著「無人能與時間抗衡」。
貫串全劇最關鍵的一句「美啊!時間請你停留」,又或是唱段中抒發之「當下即永恆千古一瞬,猛回首滿是情懷,夢裡尋」,道盡了歲月流逝的無可追悔,慨歎與無奈,僅能把握當下。儘管如此,試圖以個人生命對作品重新詮釋的同時,一如過往地,吳興國無法避開他人生最重要的養份、戰友,同時也是最大的敵人——京劇。理所當然地,當代傳奇劇場如其創團精神宗旨,試圖讓傳統戲曲與當代劇場接軌,但,以《浮士德》而言,將「中國文化」鎔鑄進西方文學後,產生出尷尬、扞格等符號性的影響,卻讓「京劇」在進入當代劇場後顯得格格不入。
「何必京腔?」是我一直以來想提出的,也是最大的疑問。我並非否定戲曲作為載體的重要性,畢竟這即是當代傳奇劇場的創作精神所在。在新編戲曲、創新題材不斷出現的當代,仍有許多團隊以京腔、崑腔等腔調演出,國光劇團即為最明顯的例子。不過,國光劇團在作品中曲調的安排上,雖仍是京腔,但並非全然是工整的「西皮」、「二黃」,部分是合於人物情感而重編、重寫的新曲子。對我而言,《浮士德》這部作品必須面對的最大問題可能即是劇中歌曲的安排。劇中,明顯地演唱「西皮」、「二黃」、「四平調」、「反二黃」等經典的曲調,但這些傳統的曲子是否有被更貼近文本的安排?又這些曲子真能夠適應於充滿西方符號的《浮士德》之中?
暫時繞至文本的細節來談。劇中看似刻意模糊中、西,試圖在轉譯的過程中,讓《浮士德》長出新的模樣,但從劇中名詞如《山海經》、金鑾殿、教授、宮女、聖母、「中國式」建築的投影,以及明明是西方神話卻硬被套上洛神故事描述的海倫,即可看見《浮士德》的文本仍面對了符號的羈絆。更遑論是,老戲迷們一聽前奏即能說出名稱的曲調、曲式安排,儘管《浮士德》有了屬於吳興國個人生命的詮釋角度,卻因文本內在邏輯的混亂與既有形式的沿襲,而讓整部作品有如拼貼、湊合,失去了更多延展的可能(當然,這也可能是當代傳奇一直以來的風格)。
當代傳奇劇場既然講求創新、顛覆,又何不嘗試在劇中安排、重寫幾曲「京味」的新編曲子?《浮士德》邀請到作曲家王乙聿,在劇中所作之樂曲十分動聽外,更推動了對劇中的核心情感。或許,在京劇演唱上的安排,可以再思考,除了結尾的大段【反二黃】唱腔外,前頭的腔調運用應如何編寫、安排才能夠貼合劇情、傳達其中情感。必須再一次重複,當然,這可能是當代的風格與創作方式,但就我的觀察,更期待當代傳奇能夠在此基礎上創造出自己的敘事語彙。
最後,或許琳瑯滿目的舞臺是當代傳奇劇場用來證明自己努力於中西接軌的方式,但我想,在這其中不變且真摯的,其實是吳興國與其妻子林秀偉在每一部作品中,對過去、當下、未來表現出的桀驁不馴與絕處逢生的精神吧。
註釋
1、吳岳霖,〈執著與任性、輝煌與惆悵《慾望城國》〉,刊載於「表演藝術評論台」,瀏覽網址: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2876(瀏覽日期:2017.9.11)。
《浮士德》
演出|當代傳奇劇場
時間|2017/09/10 19:30
地點|臺北市立中山堂中正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