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員:「請問您是1974年後出生的嗎?」
我:「是。」
工作人員:「我幫您貼上這個貼紙」
我的右臂貼著一個圓形的紅色貼紙,尚不知代表什麼意思,接著筆者領到一個公文信封。
工作人員:「歡迎參加研討會。」
這是一場研討會?公聽會?還是公投?
2019年的兩廳院新點子系列做了一項改革,將原來新點子劇展、新點子舞展、新點子樂展整合成「新點子實驗場」,代表擁抱跨領域藝術的決心與企圖,中正紀念堂捷運的六號出口更設立一整排的「新點子實驗場日曆牆」,牆面上掛著的日曆標示著所有節目場次,路過民眾可以任意撕下一張日曆帶走,打破裝置藝術不可碰觸的禁忌。OD表演工作室的《克隆少年》呼應了這次新點子「跨域」、「互動」與「實驗」的主題形象,以參與式戲劇打造突破觀演關係的場域;OD表演工作室創意總監蔡朋霖定義這場演出是「大型cosplay」、「實境實驗劇場」,姑且不花太多篇幅辯證定義上的問題,【1】但筆者在觀看過程中,不斷在想,究竟是什麼干擾著我的參與?
紅貼紙的設定問題
演出假設觀眾來到平行宇宙,在1974年的台灣政府實施一種抑制青少年的疫苗,人類長到十三歲,便從兒童轉為成人,跳過青澀、狂飆的青春期,為社會帶來安定、穩定、成長且進步的力量;但由於疫苗逐漸失效,一場關於討論疫苗2.0的論壇即將開始。貼著紅貼紙的觀眾被設定成施打過疫苗的新世代,筆者觀看的首場大部分為四十五歲以下的觀眾,但我相信角落某處一定坐著「沒打過疫苗」的年齡層,還有未滿十三歲的觀眾,這些都是很關鍵的參數,但是整場演出,他們都沒有發言權;應該是說,一百四十分鐘裡,幾乎所有觀眾都沒有發言,表達意見的權利,更不可能像論壇劇場,上台取代戲中角色,作出決策,決定劇情走向。而貼著紅貼紙的觀眾們,其實很苦惱,我們必須花很大的工夫去思考,說服自己沒有經歷「青春期」,來不及消化這一層設定,接著迎面而來的公聽會不是檢討疫苗有沒有必要實行,而是已經決定要發展2.0,公聽會上來的不是四十五歲後的「舊世代」、未滿十三歲的兒童世代、出現類似青少年狀態的「突變種」,反而如掉書袋般來了一群專家(教育戲劇的概念),這群專家定義的青少年,其實是現實世界中的青少年,在「平行宇宙」世界裡,這應該是1986年後便絕跡許久的青少年特徵(1974新生兒開始接種,十三歲的時候青少年正式絕跡),包含衝動、不合群、無同理心、自我中心等。
平行存在的專家
在論壇劇場中的專家,不是架高空談學術的角色,他們的觀點會導向不一樣的結果,深刻地影響彼此。台上專家們(心理學家、腦神經學家、教育學家、社會學家、生物學家、文史學家,但其實心理學與腦神經學有很多重疊的部分,文學與史學的著重觀點也不一樣,為何沒有哲學專家,而是這六類,無法得知)以落落長的獨白,說明什麼是青少年,建議2.0疫苗應該著重什麼項目。這個設定本身即有極大的邏輯謬誤,這個疫苗的結果與他們自身根本沒有衝突,無關痛癢的設定使得表演疲弱無力,彼此之間沒有交集,也沒有衝突,配上冗長的說白令人不耐。年齡設定上,除了五十歲的文史學家有經歷傳統定義下的青少年時期,其他專家都是接種過疫苗的新一代,有什麼資格討論什麼是青少年呢?再來容我吹毛求疵一下,教育學家提出的Elkind青少年定義,其實是1979年提出的,而戲中設定的1974年,當青少年都要絕跡了、疫苗都打了,怎麼還會有關於青少年的傳統定義呢?平行宇宙到底那些事件是與現實不一樣的設定,其實觀眾沒個準頭啊。
關於「去青少年」指的是什麼?身體一夜之間變大人?加上一夕之間,立刻需要去工作,即刻社會化?戲裡面太多的問號,令筆者不斷跳出。參與式戲劇打著邀請觀眾進入,但是這個演出著實讓筆者不斷被排除。
天使觀察員並非觀眾 真正的觀眾沒有話語權
觀眾尚未釐清平行宇宙裡的「青少年」定義基準是什麼,場內闖進一群「天使觀察員」,開始發表自己的觀點,並且可以表决。觀眾根本不知道遊戲規則是什麼?這群觀察員又是哪裡來的?是劇團的暗樁?還是哪裡找來的觀眾?(根據演後座談得知,天使觀察員是劇團上網徵求的自願觀眾)但因為程序上的設計,無論觀察員表達再多,這齣戲早已失去民主性,因為在場偌大的觀眾根本沒有足夠的參與機制。
整場演出開始陷入專家與觀察員的口水戰,出現了各式離題(並且也不明白是刻意安排還是自然發展出的荒腔走板),擔任主持人──類似論壇劇場中的「丑客」(Joker),但穿針引線的靈活度有待加強──的局長努力傳接著麥克風,看似民主論壇,觀眾實則已失焦。
最後,討論出十多項疫苗特色(當然是由觀察員與專家表决出來的),觀眾只能被動舉手同意或是反對。我看的這一場,觀眾大部分反對。此時,調查專員宣布公聽會破局,下台一鞠躬,演出結束。筆者看得一頭霧水,破局了,然後呢?對於平行宇宙的人類社會有什麼影響嗎?因為設定一開始就謬誤百出,以至於到了結尾,筆者依舊靠不到譜。
這個演出形式來自於論壇劇場,新加坡資深的論壇戲劇先驅「戲劇盒」授權了演出形式,但是這個演出最後呈現的結果和藝術總監郭慶亮敘述中的論壇戲劇有很大出入。
再探論壇戲劇源流
1970年代,巴西戲劇家波瓦(Augusto Boal)歷經國家軍事政變,在流亡期間發展出「受壓迫者劇場」概念,並於英美霸權、資本主義、全球化等威脅之下,以他為首的受壓迫者戲劇概念在拉丁美洲、亞洲獲得響應,2011年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推出「小地寶」為台灣第一齣受壓迫者戲劇,以論壇劇場方式(Forum Theater)探論高居不下的房價,老百姓與炒房資本家的對立。這齣戲參與第一屆新加坡戲劇教育國際研討會演出,是台灣第一齣專業論壇劇場演出。比起新加坡二十多年的論壇戲劇歷史,台灣在應用戲劇這一塊目前尚未被戲劇界充分討論與重視。一來,過去往往將這分類在應用之途,停留在教育場域、社區改造(例如老風景區再造計劃)或變成政令宣導;二來,新加坡藝術工作者面臨的國家機器介入(新加坡政府在1994年至2000年間對於可能會煽動社會的論壇戲劇予以查禁,審查制度於2004年才被全面檢討),但國有國法,藝術家自有辦法尋找出路,郭慶亮的戲劇盒反而在壓迫中更顯生命力。夾在去殖民、種族文化尷尬的新加坡,論壇劇場在新加坡與政府形成一股微妙的抗衡默契。
「受壓迫者劇場」要成立的前提是要有真正的「壓迫者」,例如勞方/資方、國家機器/民眾、性少數/保守宗教份子等,其實生活中的壓迫無所不在,而論壇戲劇能夠成功的前提是:文本的命題要能打動觀看的人。郭慶亮曾論述論壇劇場的魅力,在於它的形式深具民主性和生命力,但同時也正因為大家都注重它形式上的積極性,而常常忽略了其美學意境和創意性。【2】若忽略藝術性,單純置入議題,論壇劇場會走入死胡同中;要透過藝術手法處理,激發出創意,才能突破、打開現有思維的空間產生辯證與交流。而論壇劇場違反模式(anti-model)戲劇的演出,刺激觀眾思考劇中人物被壓迫的處境,在經由觀眾上台介入、取代角色,與演員共同預演行動。故,這樣的形式美學以及靈活且設計細膩的規則是非常關鍵的。
回到克隆少年
《克隆少年》演出存有許多的問題,拋開不夠專業的表演本身(雖然論壇戲劇的看點從來不是演員精湛的表演,但好的藝術性方能深化論壇戲劇),開場歌舞音不準、咬字含糊,扮演專家的演員不夠有說服力,或是表演風格的不統一,有的過度卡通化,有的則是不明就裡的風格化(例如:扮演心理學家的演員邊獨白邊跳國標舞,難道是因為演員有此專長,便選擇這樣的表演方式?)
回頭來問,這個表演要提出的問題是什麼?要觀眾辯證的是什麼?克隆計劃的假設是,台灣退出聯合國後為了好好拼經濟、國力躍升,在1973年開發抑制青少年的疫苗,新生兒接受疫苗,在十三歲後直接成熟、變成成人,但近年來社會上出現貌似青少年特徵(躁動、暴力、不合群)的人類出現,1.0疫苗將全面檢討,預計升格成2.0;因此,為了討論2.0疫苗需包含什麼特性,找來一群專家、天使觀察員(劇團在網路上徵求的觀眾)討論,而現場觀眾只有最終的表決權──贊成或反對。如果今天是討論地球糧食危機,必須犧牲一部份人,要犧牲兒童、青少年、大人,還是老人?討論將會非常白熱化,但是一開始的議題設定,已讓大多數的觀眾無法認同。自1930年代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的反烏托邦小說《美麗新世界》問世後,基因控制下一代的「政治不正確」已變成社會共識。因此,《克隆少年》首先得說服觀眾接受這個觀點;但很可惜的是,不只一位觀眾在取得「稀有」(這場演出大部分發言只給天使觀察員,雖說也是觀眾,但由於是預先找來的,在不夠公開透明的機制下,本質與舞台上的專家差不多)的發言機會時,直指這樣的基因疫苗不合理,或是這樣加強同理心、抑制衝動的疫苗應該注射在大人身上,因為成年人才是造成社會動盪的最大因素。舊的議題可以繼續討論,但切入點要更清楚,《克隆少年》大費周章地印資料、發貼紙給觀眾,看似設計精巧,但是結構紊亂不堪。
扮演基因改造局的局長演員不斷說著:「因為現場的我們都沒看過青少年」,但是現場其實有十三歲的觀眾,而沒有發語權,或是也有超過四十五歲的觀眾(被設定成沒有打疫苗的人),也被消音。再來是一個數學的邏輯,按照劇中設定,1986年第一代青少年正式絕跡,但此時尚有十四至十七歲的「遺毒」,要真的從出生開始都沒看過或接觸過青少年,應該只有1990年後出生的世代。於是,那個貼紙的意義是什麼?就算我今天是1974年打疫苗的第一代,我從三歲有記憶後,還會目睹十年以上的社會青少年啊。
觀眾的表決讓研討會/公聽會破局,導致什麼結果?2.0計劃暫停?接續3.0?沒人知道。更令筆者無法接受的是演後座談,扮演局長的演員直言,怕觀眾看不懂這是一場「反串演出」,是對基因改造計劃的反諷,反對上一代給下一代「自以為好」的教育。繞了一大圈,其實劇團立場已很明白,他們反對教條、權威、填鴨的舊式教育,在108課綱即將實施前,希望觀眾好好思考青少年到底需要什麼?那麼,為何不單純演個「美麗新世界青少年改造版」?或是「新課綱辯論會」?形式無法對應內容,到最後荒腔走板。若是要調整一個新的觀看角度,也就是表演雖寫明是參與式劇場,但事實上這齣戲還是一個傳統觀演模式的演出,我只能說,它的表演性又過於平庸,無法達到「反串戲」、「諧擬/諷刺劇」的美學水準。
參與作為一種手段
參與式戲劇近年來在台灣如雨後春筍,2017年明日和合製作所《坐坐茶室》邀請觀眾與演員體驗五分鐘的戀愛感,2018年臺北藝術節邀請英國克萊德劇團《金錢眾議院》則是從頭到尾由觀眾參與討論、決策金錢的使用,2019年楊景翔演劇團方舟系列《地球自衛隊》舉辦觀眾投票,來決定三種不一樣的結局,默默指出公民社會的民主荒誕與焦慮。參與是一個手段,不是目的。筆者能夠了解青少年的困境,也肯定劇團願意為之發聲;只是我懷疑這齣戲帶著參與式劇場的民主面具,手段已不清楚,更摻雜太多說教意味,這是另一種「壓迫」。戲劇的可貴在於直指人心,引發思考,而不是塑造一個「亂世崩殂我獨醒」的假象,凸現自己的清高。
註釋
1、cosplay的成立來自扮演者透過扮演非現實的動漫或影視角色,完成自我實踐,並且仰賴觀看的他者參與,方構成cosplay文化,與這場演出本質其實無關,並不是一個演員扮演專家學者,就是cosplay,這是名詞的誤讀,天底下哪一齣戲不是某演員扮演另一個角色呢?再者,「實境實驗劇場」亦是屬於劇團自己的行銷術語,並非正式的戲劇分類。
2、郭慶亮:《論壇劇場在新加坡的落地生根》,台灣藝術教育網站,網址:ed.arte.gov.tw。
參考資料
王婉容:《黃浩威著【戲劇盒與新加坡的社會劇場】所帶來的省思》,戲劇盒官方網站,網址:www.dramabox.org。
郭慶亮:《論壇劇場的美學思辨與機操作技術》,台灣藝術教育網站,網址:ed.arte.gov.tw。
郭慶亮:《論壇劇場在新加坡的落地生根》,台灣藝術教育網站,網址:ed.arte.gov.tw。
《克隆少年》
演出|OD表演工作室
時間|2019/07/12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