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成一座博物館《原鄉戰歌~七日讀》
1月
06
2020
原鄉戰歌~七日讀(原舞曲文化藝術團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01次瀏覽

盧宏文(專案評論人)


開演前為時不短的長官介紹結束後,布幕升起,觀眾看到的是幾乎成了各文化藝術團演出套路的原住民族生活「景觀」描繪,彷彿演員在舞台上織布、搗小米,並且適時地搭配歌謠與樂舞,如此便能召喚出逝去的時光。但這樣的景觀展演,到底能召喚出什麼呢?召喚出的究竟是傳統?亦或是連傳統的殘影都不是的一種人工加味想像?即使一場演出本就建立在表演者與觀眾間,有著以假亂真,或是把假當真的默契,但這同時也需要作品中的高度自覺,引領觀眾在虛實之間的邊界上來回移動,而非直接宣稱台上為真,並且以情感渲染觀眾也把台上的一切當真。

必須仰賴高度自覺,並試著與真實拉出一段距離的原因在於,當我們企圖確認真實的模樣,往往真實也會隨之消逝;對待傳統的態度亦然,我們在模擬傳統之際,為了重現的需求,傳統因而總是需要被確立,一旦傳統遭定型,時間流動的可能性也會跟著凍結,如同放在博物館透明展示箱內的各式文物陳列,或是仿造時光剖面,一按按鈕即會發出聲光效果的3D模型,這向來只會將傳統隔離成與生活無關的事物,並且使得我們與其更加遙遠。

但這並不意味著應該停止追溯,或是去理解傳統的水脈,傳統的重現也並非真的如此不可涉足,關鍵仍在於我們面對真實的態度為何,而一旦有心觸及真實,便是一件極其危險,且險阻重重之事。散文〈七日讀〉的作者瓦歷斯.諾幹,在收錄此篇散文的書中,提及一則故事,頗堪玩味與借鏡。他寫道,美國西南地區某鎮,鎮上由一半白人,一半原住民所組成,但由白人所把持的觀光委員會,在某年的觀光季上,決定上演傷膝河戰役,參與演出的三名原住民青年,在表演時,將原先的空包彈,換成從博物館偷來的古老長槍與子彈,「隨著一顆要命的子彈射出,像一顆被歷史擠壓的子彈射出百年來的憤怒,子彈穿透了第一個委員會白人的軀體,鮮紅的血真實地流了出來……」【1】

所謂觸及真實,不代表舞台上的一切都得來真的,而是創作者如何在重現真實與弄出人命間的模糊地帶,激發出一股直指真實之不可名狀,但又非直接表述的方式。在《原鄉戰歌~七日讀》中,大抵透過兩種方式來指認真實,一是透過簡化的方式,模擬早年與當代的原住民生活樣態,並以集體樂舞做結;一是透過意象表演的方法,如脫離原民元素的服裝與肢體動作,表現意境或心理狀態。演出的整體結構,幾乎貼合著瓦歷斯.諾幹的原著,劇中的台詞也多引用自散文中的文句,只是將敘事者一分為二,這些文句變成青年作家與原住民青年瓦歷斯之間的對話,由此推動整體演出的動力。

原鄉戰歌~七日讀(原舞曲文化藝術團提供)

原鄉戰歌~七日讀(原舞曲文化藝術團提供)

在第一種的呈現方式裡,過往的生活即是搗米、織布與樂舞的組合,在第二種方式中,則透過影像及肢體舞動來呈現,不同場次間的火災、土石流,以及土火風水四元素。這兩種方式,都相當直白且明確地傳達了創作者放在作品中的思想,但如前幾段所言,這些方式究竟將觀眾指引向何方,則有待商榷。更值得討論的,則是不在這兩種方式內可歸類的演出段落,它們是創作者需要多加警惕,或是本次演出中偶有靈光的時刻。

於散文〈七日讀〉中,瓦歷斯不斷的相互參照印地安人與排灣族人的歷史,藉此將排灣族人的生命悲劇,放入全世界的版圖中,歷史何其相似,卻又各有各的不幸。《原鄉戰歌~七日讀》也依循原著軌跡,上演了泰雅族人的遷徙,與國家暴力如何依法驅逐原住民族遠離祖靈地,但在對比印地安人生存史的段落,卻是以自創的印地安舞蹈來表現,這落在一個強調族群文化認同,與受壓迫史的演出中,是何其諷刺,且不該發生,文化挪用的議題在臺灣既已逐漸被正視,創作者更應該推己及人,重頭檢視自己作品中文化元素的使用。

整場演出中,最接近虛實交際的魔幻時刻,在「第六日」這段浮現,新聞畫面佔滿了整個天幕,但沒有一則報導的是部落遭遇土石流的新聞,身穿現代服飾的族人與作家,以及著族服的青年瓦歷斯,並排坐著,數落新聞台對部落處境的不聞不問。這個場景如此穿越時空,將過去與現在連結,彷彿說著,不被看見正是原住民族在島嶼政權流轉間的遭遇,只有當利用價值被想起時,原住民族才有被看見的可能。

原鄉戰歌~七日讀(原舞曲文化藝術團提供)

嚴格說來,《原鄉戰歌~七日讀》如「實」呈現了散文〈七日讀〉中所描述的場景與文字,但將文字還原到劇場裡的結果,反令原先〈七日讀〉中,藉由對照泰雅族,與全球原住民族生存史,所拉出的歷史縱深,變成教條式的呼喊。散文中引用了一名酋長關於自由的演說,而在演出裡,當作家轉述一句演說內容,舞台上的眾人便跟著高喊「自由!自由!自由!」散文中的刻意留白,成了創作者不斷試圖填滿的陷阱,也使得原著中對於史觀與全球化的恢弘視野,在演出中無以為繼。最後,回到開頭所提及的,關於「真實」的問題上,各地的文化藝術團,在不斷推出新製作的自我期許下,準備好玩真的了嗎?亦或是挾推廣之名,卻終將與真實漸行漸遠?


註釋

1、濃縮改寫,引用自瓦歷斯.諾幹(Walis Nokan):〈部落觀光的故事〉,《七日讀》(新北:印刻出版,2016),頁62-63。

《原鄉戰歌~七日讀》

演出|原舞曲文化藝術團
時間|2019/12/08 14:30
地點|臺中市葫蘆墩文化中心演奏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或許是臺灣女性生命的關鍵字,也是悲劇命運的三元素,更可以說是三位一體的臺灣女性元神:她們有豐沛的「愛」可以給予,她們愛子女、愛丈夫、愛朋友、愛神明、愛芸芸眾生,唯獨不愛自己⋯⋯
12月
07
2023
《罪・愛》編導有強大的企圖心,要以一個相對簡單明確的敘事結構,從(陳怡靜的)單一視角,同時檢視、處理多個繁雜難解的議題——媒體生態、新興宗教、家庭暴力、司法正義、創傷記憶,從個人生命與集體意識交會糾結的亂碼謎團中,釐出一條符合因果邏輯的動作軌跡,為那些深陷迷惘深淵的人們,描繪出一幅不同於新聞報導或媒體傳播所呈現的,能讓我們同理、同情的生命圖像。
12月
04
2023
劇中各角色有冤,有怨,無論是女兒無情誤解了父親,妻子無意外遇造成了悲劇,女學生無心害死了老師,如果這些冤結要解決,就必須被打開,才會有可能痊癒。做為女兒的陳怡靜活在惡夢中,反覆輪迴,直到遇見黃巧雲。⋯⋯德國學者韋伯(Max Weber, 1864-1920)談到宗教團體,其領袖經常有克里斯瑪特質(charisma),這來自基督教傳統,象徵得到上帝的幫助,造就跟一般人不同。
11月
30
2023
《神諭之時》編導在這趟從百年後的未來,回返當下的旅程中,以神秘學符碼,交織穿插在連結歷史現實的物件(寶特瓶與幻燈片)與事件(月光社區反迫遷與WDI獨立運動)的脈絡中,建構一則我們並不陌生的末世寓言——先進科技的發展,無法阻止生存環境的崩壞、人類社會的沈淪(確確實實地沉入地下),而這一切都肇因於反覆發生的災異。
11月
29
2023
俗套,乍聽負面,卻是編劇的絕佳手筆。編劇鄭國偉來自香港,《好日子》也為香港話劇團而寫;但場景轉換後仍有效符合臺灣,並與觀眾達到共鳴——這其實就是俗套的功能。
11月
29
2023
從舞台意象來說,導演將「盈虧」的概念發揮的淋漓盡致,整合了繽紛的燈光與壓低視覺的燈桿、肢體,提煉了潛藏在亂世中的焦慮和紊亂⋯⋯
11月
29
2023
藉由疫情這柄放大鏡,讓原本隱形的邊緣立體而真實的跳了出來。以失業社畜變成愛情事業兩得意的人生勝利組為基準,對比主流價值之外的議題。穩定收入與彈性自由的工作,社交無礙與社交恐懼、異性戀與(偽)同性戀,財富焦慮、情感焦慮、階級焦慮⋯⋯各種焦慮迎面襲來⋯⋯
11月
28
2023
面對「跨性別不是存在,只是創作議題」的戲劇產業,出校園連徵選機會都沒有的表演學研究生涯。不用解釋性別,也不被理解存在的助選員職涯。雖然不用解釋,其實解釋也沒用的社會人生活。
11月
27
2023
「保持清醒,非常重要⋯⋯」,這是在《一個沒有神的地方》開場,表演者用饒舌在提醒著觀眾⋯⋯ 創作者選擇以麥克・艾佛(Mike Alfreds)創立的說故事劇場(storytelling theatre)形式,以及《灰姑娘》、《傑克與魔豆》、十五世紀的《愚人船》情節和形象相互交糅、提喻和移植,來道出東南亞移工群體,包含非法黑工、遠洋漁業工人、外籍家庭看護工等,在勞動現場所遇到的實相。
11月
22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