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啟戲曲的人生《荷珠》
8月
30
2023
荷珠(人力飛行劇團提供/攝影許斌)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124次瀏覽

文 許玉昕(政治大學英國語文學研究所在學生)

由許正平、張加欣、黃品媛、楊奇殷共同編劇,王墨林導演,以及演員們加入集體創作的《荷珠》,集結了京劇的《荷珠配》、老舍改編的話劇版本,以及蘭陵劇坊《荷珠新配》中的荷珠與趙旺這兩個人物形象。此刻重新挖出擁有不同美學生命的文本,能帶來什麼啟示?莫非要透過新的改編來宣告新時代的願景,抑或揭示新時代的苦境?

舞台上的一桌二椅和說書人的腳色(楊奇殷飾)明白的宣示:這齣戲意不在「新」。它無意使用新的舞台技術或講述新的故事,而是回訪荷珠的不同生命,藉此質問並重估荷珠之於我們的關係。說書人羅列出荷珠故事的不同版本及其象徵的時代精神,然後拋給觀眾一個大哉問:「我們可以拿這些碎片做什麼?」由此可見,在這齣戲中,「荷珠」的意義已超越單一人物,指向改編文本的歷史。說書人邀請觀眾與台上演員一同思考的,是我們站在歷史後進時刻,該如何處理戲劇作為一種文化史的媒介。換句話說,《荷珠》的核心在於後設地以戲劇來評論戲劇,以表演來註解表演。本文嘗試提出「操演」作為賞析路徑,分析本劇的後設展演如何提出重新認識戲曲的方法。

差異的操演

演出一開始,趙旺(謝冠生飾)以丑角的扮相登場,外送員(楊奇殷飾)背著一對白色絨毛翅膀,抱著外送箱登門送貨給荷珠,荷珠(許立縈飾)以旦角的扮相亮相。黑盒子空間由左右舞台的兩座大小木架平台所組成,兩者之間由一座代表「橋」的木板棧道所連接。以劇情來看,木棧道/橋其實並非事件發生的必要背景,但此設計提供了構築台詞以外潛文本的可能,凸顯出京劇與當代演員的身體問題。

每當趙旺要過橋,便會透過戲曲的身段來明確表演出上橋、過橋、下橋的動作,並且要求外送員仿照趙旺教導的身段「過橋」。在這短短的開場細節中,我們看到身體形象、表演方法與劇場佈建的糾纏關係。兩人身體/表演方法的差異或許會被快速地界定為當代與古典,或現代戲劇與京劇的對立,但這個對比只成立於相遇的初始。外送員從模仿到後來自動執行趙旺教導的過橋方式,擾亂了任何以二分法(劇種或今昔的分類)來區別或定義舞台的企圖。過橋的動作凸顯了外送員的(當代)身體如何透過重複與模仿的行動來與陌生的(戲曲)身體建立連結。換句話說,外送員對趙旺過橋動作的模仿,暗示了「戲曲」這個被定型化的類別其實是建立在重複的操演之上。

由此看來,外送員展演過橋的行動可以被視為劇場—作為文化生產機制—的雙重性的寓言:表演可以是連結差異的技術,另一方面,被差異化的身體也可以透過踐履展演來質問既定的認識方法。木橋(劇場的空間配置)是差異被凸顯之所在,卻也同時是差異的分類方式得以被問題化之所在。《荷珠》並沒有打算在京劇或現代劇美學之間選邊站,或是單純將雜揉視為前衛,而是將「扮演」的行動置入前景,後設地點出劇場同時具有前衛與保守,詰問或確認社會關係等矛盾的力量。

戲曲的隱喻

回到故事中,「扮演」的動作也提供了主線劇情之外的隱喻。當荷珠穿戴鳳官霞披假冒金鳳,趙旺在一旁指正她動作太粗魯,並教導她狀元夫人該有的儀態。這段京劇身段的展演在下一場(本該參考老舍版本)的情境中又無厘頭地不斷出現,招致外送員在一旁三番兩次打岔:「你們不是在演老舍版的故事了?」「怎麼又從老舍版演回京劇版?」這些插曲除了加成了本劇的喜劇基調,也象徵京劇在不同時刻不斷竄出,與「現代話劇」並非二元對立的關係。另一方面,因展演重複造成的突兀、荒謬、疑問與停頓從連續的身份操演與歷史再現中創造出不連續,問題化了文化分類—例如傳統和現代—的不證自明。

外送員的介入產生中斷與疏離的效果,讓觀眾意識到站在台上的並不是荷珠與趙旺本人—他們正在試圖扮演荷珠與趙旺。在這裡強調扮演,並非暗指在扮演背後存在本真;恰恰相反,不管是京劇,或是話劇,這些看似「本真」或「自然」的分類都是操演出來的,分類是根據權力或社會期待的重複執行。

外送員一再介入荷珠與趙旺的互動(例如質疑並測試荷珠的身份),又接連送來鳳冠霞帔、鴛鴦帕帕與銀子等改變命運的物件。集提問與改變的潛力於一身的外送員,讓我們看到,懸置連續的操演,伴隨的正是改變的起點。換句話說,唯有當荷珠乘載的戲曲、話劇、喜劇等被定型的分類先被懸置並去自然化了,荷珠/戲曲/話劇/喜劇的來世新生才有可能被啟動。


荷珠(人力飛行劇團提供/攝影許斌)

後設的寫實

疏離與後設在最後一場被推向高峰:演員們跳出角色,面對觀眾發表抒情獨白。燈亮時,先前小旦扮相的許立縈已換下戲服,從地上緩緩坐起,喃喃細數從早晨醒來後每個細微的時刻所見所聞四周的動靜。謝冠生則在第四面牆內發表如厭世語錄的句子(似乎會在Instagram上看到的#我們忙著吃喝拉撒睡然後死 #我們空談理想然後一事無成)。前三場豐富的劇場調度在這裡讓位給詞語/語言,兩人彷彿成為某個不在場作者的意念的化身。這些獨白令人摸不著頭緒,由此而生的疏離反過來凸顯了所謂「寫實」的操演性。

許立縈換下小旦裝扮,乍看象徵著從戲曲走向寫實,然而演員們散文式的語言卻恰恰揭露所謂「寫實劇場」與「日常生活」的距離。「寫實劇場」長久以來被認定的透明性在此受到挑戰。跳出角色,兩位演員並非立刻回到停止扮演的「自己」,而是操演「寫實」的表演方法本身。也就是說,寫實並不直接等同於「自然」或(相對於戲曲)「自由」,寫實其實也是對穩定的符號系統的模仿與操演。

重啟了什麼?

最後,演員們訴說排練本劇的過程、以演員職業支撐生活的困難與糾結等心路歷程,並針對荷珠發表評論:「沒有包袱,所以可以被改寫。」「不用找把庸俗變救贖的大導演,我們就是答案了。」「荷珠是可以動手修補這個世界的新天使。」這些話語明確總結了本劇的核心關懷:演員作為生產者,戲劇作為文化生產的機制。

本文關心的後設與操演,重點不在解構或戲耍,或甚至「一切都是假的」的後現代虛無。透過強調不同劇種類型的操演性,《荷珠》反過來邀請觀眾暫時擱置對任何戲劇類型本質化的想像,並注意到每次的演出,在被分類之前,都是創作者面對特定時空背景、具體的物質條件與生產關係所做的回應、辯證與協商。

《荷珠》徵用了過去的文本,卻不打算將碎片依照某種時下共享的情感經驗或類型傳統來重新拼裝,而是阻斷觀眾對於人物不假思索的投射,嘗試回顧與探問,我們能如何在劇場裡找到重啟敘事與重新認識的可能。不再執著於戲曲與現代話劇或寫實劇場的對比,《荷珠》強調的是演員的表演實踐所具備的創造性能量。

2023戲曲夢工場《荷珠》

演出|人力飛行劇團
時間|2023/08/12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多功能廳(3102)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海島演劇推出「人權遊台灣計畫」,透過演出人權議題戲劇,將被過去政府刻意壓制的話題、人們漸漸淡忘的過往,用戲齣紀錄。《開在壁上的花》主要圍繞在當時政治受難者簡國賢、林秋祥、楊國宇及其家屬們。開場透過重現簡國賢編導的舞台劇《壁》⋯⋯
9月
25
2023
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與臺北市立交響樂團今年推出韋伯的《魔彈射手》,作為年度歌劇製作,選擇演出這部作品,其實需要承擔一定的風險⋯⋯本文將試著從本次的《魔彈射手》的演出狀況與觀後心得,綜合思考歌劇製作的困難、與其在臺灣的運作複雜性。
9月
22
2023
由台灣C MUSICAL製作團隊與韓國拼死奔跑劇團所製作的《伊底帕斯》,選擇了一個不容易處理的文本,以一種相當冒險的方式來呈現,或許也呼應了伊底帕斯這個文本其中一個重點,也是主創團隊所挑中呈現的關鍵字「選擇」。
9月
19
2023
今年於新北市音樂劇節登場的音樂劇《沒有臉的娃娃》,這齣戲最先開始的設定為兒童音樂劇,並且是小劇場演出,但作品文本所探討的,包括家庭成員情感互動、群體所要共同面對的難關,還有生死病痛、人是否真的能選擇命運等議題。
9月
14
2023
看著《親愛的陌生人2.0》,難免感到心情複雜。台灣將進入超高齡社會,失智症患者增多,也讓許多老年人士與其家人憂心忡忡。這背後及牽涉到「失智症污名化」的問題:因為對失智症的迷思與刻板印象,使得患者不願及時就醫,造成後續治療與照護準備的困難。
9月
11
2023
在本次藝穗節中,由陽明交大演藝廳劇場助理與清大戲劇表演通識課學生所創立的「緊急出口製作」選擇呈現喬埃‧波默拉(joël pommerat)劇作《兩韓統一》當中的七個短篇。在政治意味極濃的劇名下,實則是二十個拉扯「愛」字之定義與樣貌的生活場景。
9月
07
2023
在臺灣的售票系統,音樂劇仍被歸類為「戲劇」類演出,但每次演出完,也不乏在黑特版上看見網友對於臺灣音樂劇演員唱功的批評(當然對歌劇演員拙劣演技的批評也不在話下),音樂劇在韓國,同樣也是近二十年,才開始飆升式地成長,但從台上大大小小演員所呈現的,卻能透過演員的功底來彌平音樂與戲劇到底孰為重的難題。
9月
05
2023
《秘密行動》從序幕開始,然後是第九、八、七⋯⋯二、一場,幕的順序為倒敘,共十場。劇本的核心圍繞在砂石車衝撞總統府的社會事件,卻沒有衝撞場面,也沒有任何戲劇性衝突。 六個角色各自叨念,私密而封閉、瑣碎而焦慮的喃喃自語。
9月
05
2023
導演李銘宸偕風格涉的作品,一直隱隱然有近似的驅力,但相對小說家沉思歷史時間之墟,李銘宸的荒墟自《超級市場 Supermarket》(2022)起,更呈顯為一幅商品人為造物超載堆砌的圖景。2023年由其構想、編導,六位表演者共同創作的《百葉》,延續視覺性的隱喻⋯⋯
9月
04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