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戰人類的有限與無限《新人類計劃:預告會後─直播版》
4月
15
2020
新人類計劃:預告會後-直播版(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林軒朗)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95次瀏覽

程皖瑄(專案評論人)


許多表演團體,因為疫情影響,不得不宣布取消演出,原定四月十日至十二日於水源劇場演出的《新人類計劃:預告會後》也改成四月十一日線上直播。特別的是,不同於上週江之翠劇場於戲曲中心直播的完整舞台版《朱文走鬼》僅是改變了觀看媒介,基本上演員、舞者、現場伴奏樂手、燈光、舞台、服裝皆完整到位如原定的現場版本,《新人類計劃:預告會後》則是因應直播,做了《新人類計劃:預告會後—直播版》(簡稱《新人類—直播版》),可以視為不同於《新人類計劃:預告會後》的新作品。直播時間切成「四加一」場,分別是下午兩點、四點、八點、十點的四場「正式演出段落」,以及十一點的「彩蛋場」,幾場直播演出內容皆不一樣。我們永遠無從得知原來的水源版究竟會出現什麼內容,單就節目文字介紹,這場演出是去年《新人類計劃:預告會》的「回應」,針對當時看過首部曲的觀眾提問,創作者選擇其中幾項問題,給予概念的延伸,而因應直播形式,創作團隊重新調整演出結構,分段、分主題加以呈現。


新人類計劃:預告會後-直播版(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林軒朗)

筆者在電腦以及手機前參與一整天馬拉松式的直播(晚間八點的演出場次,我人在外用餐,坐在人聲喧鬧的餐廳,無法精確捕捉到每一字句,關於記憶宮殿的討論約莫參與八成),不知是否是彩蛋場留下的眩暈後遺症,抑或在線上直播中探討虛實太燒腦,我很確定自己當晚在夢中,還持續與自己辯論著這場直播引出的諸多思考,例如形式與本質。由於意識稍縱即逝,醒來第二天,我立刻將重點記下。


表演藝術的定義是否該重新被討論

過去我們將「現場即時」、「與觀眾共時」、「無法重複(演)」、「空間共存」、「現場體驗」等等特性視為辨認(identify)劇場表演的幾個分類表徵,《新人類—直播版》使用了數位時代的媒介,卻依舊做到了「無法重播(演)」(《朱文走鬼》在直播完,還預留一段時間讓觀眾可以用滑鼠往前回播,而《新人類—直播版》每一場演出結束立刻撤除節目內容,畫面僅剩下一場的演出時間預告)。在數位媒體時代,「與觀眾共時共感」再也不受限於物理空間,網路直播讓觀眾可以立刻提出對於演出的問題或是任何想法,連表演者周瑞祥的髮型、陳煜典的表情都成為觀眾間的話題,如評論人蔡孟凱評《朱文走鬼》直播,發現「只屬於網路世界的社交模式,遠比一般的劇場空間還要更為喧嘩熱鬧」。【1】《新人類—直播版》不斷模糊著表演「是什麼」與「不是什麼」的界限,就連「現場體驗」這個被視為無可取代的分類帽,都在彩蛋場被打破了。

周瑞祥對著螢幕前的觀眾提出一連串關於存在的問題,諸如「疫情何時結束」、「老人、音樂、信仰、熊、鳥、魚、雪、水、小孩何時離開」、「為什麼痛苦總比快樂來得多」,並且一再強調「如果你(觀眾)覺得以上問題與你(觀眾)無關,可以隨時離開」,此時我觀察到直播觀看人數並未因此減少,觀眾在這時刻「退」或「不退」,改被動為主動。接著,周瑞祥要觀眾緊盯著螢幕,一個黑白螺旋圖佔滿我十三吋的螢幕,約莫盯了三分鐘,感受到2D圖案變成3D立體,當下就聯想到童年時流行的3D立體圖卡。表演結束,有觀眾留言:這個螺旋中是否出現人臉?可以說,觀眾們的心裡開始出現各種個人詮釋與解讀,意即表演結束後,驚喜才開始(如同去年演後隔日,我的手心出現神秘的唯心之眼圖案)。這次的《新人類—直播版》彩蛋結束後,我將視線移開電腦,驚喜且驚嚇,發現身邊的所有物體開始扭曲,桌上的水瓶、牆上的時鐘、櫃上的照片,整個視野、整個世界開始變形,彷彿萬花筒、哈哈鏡,更像走進《愛麗絲夢遊仙境》的世界般,我看著自己的手,也開始不可思議的蜷曲,彷彿藤蔓,這就是剛剛盯著圖像造成的視覺亂視。《新人類—直播版》解構了觀看直播形式,利用觀看,再造了一個觀演互動,誰說線上直播,無法「體驗」?


再探「魔術已死」

《新人類計劃》系列不斷探討到何為「魔術」,但與其定義「魔術」是什麼,不如去定義今日的魔術不是什麼?魔術從過去的神秘學、鍊金術傳統出發,結合了近代科學、心理學、生理學,變成二十世紀一種娛樂表演形式,但魔術走到後現代,更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人心渴求。我們都知道舞台上一切神奇皆「虛」,但我們更想選擇相信奇觀,拋除邏輯,以感官直接經驗,又由於每個人的感受不同,一百個人看一個魔術,就會有一百種解讀,儼然來到了「魔術已死」的時代。【2】其實,四段演出的紙牌射氣球、空氣階梯、背牌卡、人體通電,改以直播,真假虛實更能被演出團隊操弄,如早年電視魔術秀時代,還有路邊變漢堡、瞬間移動等等,後來都被證實是後製,路人也是臨時演員配合演出,但當我觀看《新人類—直播版》,焦點卻不在辯證這些超能力到底是真是假,舞台上各種看似神奇的技能其實都還是需仰賴練習(所有的魔術也是)。


新人類計劃:預告會後-直播版(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林軒朗)

王磑提醒去年參與《新人類計劃:預告會》的觀眾,與其去拆解手中的唯心之眼到底是什麼機關,不如好好感受手上出現這顆眼睛,給你什麼感覺?我也思考著,人類是基於什麼渴望與恐懼,期待藉由魔術獲得滿足?人類由於限制,面對生活災禍往往顯得無助,鄭捷事件發生也啟發周瑞祥開始練習紙牌手裡劍。當天直播第一場就是紙牌手裡劍,影片最後,參與者Lydia經過半小時準備後,氣勢如虹地出現在鏡頭前,俐落地發射紙牌,射向前方紫色氣球串,而當氣球一一爆破,中間出現一隻小熊維尼,政治的隱喻大快人心──就是因為武漢肺炎,我們才得坐在螢幕前看直播的啊!鏡頭訪問Lydia在射什麼,她回答:冠狀病毒,網友開始狂刷讚;周瑞祥問她現在什麼感覺,她看著鏡頭,面無表情,接著面光level一路往上推到過度曝光,留下伏筆。周瑞祥在鏡頭外詢問每場參與者「此刻你有什麼感覺」,其實也是在問著觀看直播的觀眾,對於這場表演,當下感受為何?

不斷提出問題,始終保持一種開放的調度,即使是前面半小時宛如座談會(該定義是演前座談還是演後座談?其實也非常模糊)的談話,三位計劃參與者周瑞祥、陳煜典、王磑,從未正面回應觀眾提問,反而引發我思考,是因著什麼樣的出發點而出現這樣的提問?果然呼應了「作者已死」一說,一場表演,多種詮釋,連直播到了彩蛋場,還有觀眾不斷詮釋表演「神秘」以及「神奇」之處。剛剛提到的迴旋圖,除了有人相信中間有人臉,另有觀眾發現新大陸般驚呼,為何彩蛋場演出從十一點開始到表演結束,僅歷經三十分鐘,但是直播影片卻顯示已播放了四十五分?消失的十五分鐘去哪了?看到這則留言,我的確為之驚呼,想起2017年張吉米玩弄時間體感的《致深邃美麗的》。(但後來才發現,其實有提前十五分鐘預告!)


物自身可知或不可知

《新人類計劃》系列一直緊扣一個主題:如何看待意識。既然意識可被操控、訓練、欺騙,我們還能相信所見所聞嗎?一個笛卡兒的提問終將被康德式的回應得到道德上的滿足:人必須經驗世界,但除了經驗,人尚可以感知經驗以外之物,也就是物自身。

對於《新人類計劃》系列來說,物自身指的是不斷反省、自我辯證的誠實,就算魔術可能失敗,還是去面對失準的結果(去年在舞台上出現的嬰兒都被質疑是機器娃娃)。表演者作為一個行動的哲人,不是單純執行舞台指示、台詞,在外在包裝裡頭,魔術何以成為魔術、表演何以成為表演,延伸至人何以成為人,都是我在觀看《新人類計劃─直播版》心中浮現的問題,一個表演能夠引發這麼多哲學思考,幕後團隊應該都非常人吧,難怪新人類計劃粉絲頁上分類項目寫著「宗教團體」。


最終無解的問題

我不知道沒看過去年演出的觀眾,會如何看待《新人類─直播版》?直播談話中不斷提到2019年演出段落,而配合談話重播著去年演出畫面,是希望新觀眾能理解前因後果,但是在現場的經驗絕對無法以簡單言談與畫面取代。身為參與過去年場次的幸運觀眾,我曾穿上魔術外套,參與了超能力的開場段落,使昨天的我更加享受直播內容,那麼如果是沒看過去年演出的觀眾呢?會不會覺得談話過於冗長?故弄玄虛?空泛?找不到表演重點?這些也是直播版的挑戰,或許也因為如此,第一場直播觀看人數達五百人,但接下來幾場平均僅兩百人上下。

綜觀而論,這是一場令人印象深刻的直播演出,期待下一階段,也希望疫情過後,萬物走向新的規律,因為盯著螢幕看直播,眼睛實在吃不消。


註釋

1、關於這場演出,可參考蔡孟凱《得到什麼又是去什麼?──《朱文走鬼》及其線上展演》,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58266

2、「魔術已死」名稱緣由來自於羅蘭巴特的「作者已死」,宣告文本交由讀者解讀的時代來臨。

《新人類計劃:預告會後─直播版》

演出|周瑞祥、陳煜典、王磑
時間|2020/04/11 14:00、16:00、20:00、22:00、23:00
地點|新人類計劃粉絲頁/線上直播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批臺灣的創作者,其視域彷彿宣告了「新人類」無異於「現代西方」的本體,但也預示了臺灣與其創作者(還有作為參與者的觀眾)唯有挑戰進入現代文明的癥結處與問題點,才能真正認識自己。(汪俊彥)
4月
21
2020
原本以為「正義」的問題都給楊牧、汪宏倫說完了。最近赫然發現,「轉型正義」的問題或許不在「正義」,而是「轉型」。誠如汪宏倫所指出的,「轉型」的原意是一個有具體歷史脈絡、階段性任務的「過渡時期」,而當前的問題正是用「正義」的超級政治正確和「人權」的普世性,掩蓋了對於現在究竟處於哪一個歷史階段的辨認。我們正經歷的「轉型」究竟是什麼?
4月
18
2024
同時,我愈來愈感覺評論場域瀰漫一種如同政治場域的「正確」氣氛。如果藝術是社會的批評形式,不正應該超越而非服從社會正當性的管束?我有時感覺藝術家與評論家缺少「不合時宜」的勇氣,傾向呼應主流政治的方向。
4月
18
2024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的感動,「我」沉浸其中,在修辭上會不會不及「觀眾」那麼有感染力?而且「觀眾」好像比「我」更中性一點,比「我」更有「客觀」的感覺。
4月
11
2024
對我來說,「文化」其實更具體地指涉了一段現代性歷史生產過程中的歸類,而懂得如何歸類、如何安置的知識,也就是評論分析的能力,同時更是權力的新想像。
4月
11
2024
首先,出於個人感覺的主觀陳述,憑什麼可作為一種公共評論的原則或尺度呢?我深知一部戲的生產過程,勞師動眾,耗時費工,僅因為一名觀眾在相遇當下瞬息之間的感覺,便決定了它的評價,這會不會有一點兒獨斷的暴力呢?因此我以為,評論者對「我覺得」做出更細緻的描述及深入剖析,有其必要。
4月
11
2024
假如是來自京劇的動作術語,比如「朝天蹬」,至少還能從字面上揣摹動作的形象與能量:「腳往上方」,而且是高高的、狠狠用力的,用腳跟「蹬」的樣子。但若是源自法文的芭蕾術語,往往還有翻譯和文化的隔閡。
4月
03
2024
我們或許早已對「劇場是觀看的地方」(源自「theatrum」)、「object」作為物件與客體等分析習以為常,信手捻來皆是歐洲語系各種字詞借用、轉品與變形;但語言文字部並不是全然真空的符號,讓人乾乾淨淨地移植異鄉。每個字詞,都有它獨特的聲音、質地、情感與記憶。是這些細節成就了書寫的骨肉,不至有魂無體。
4月
03
2024
嚴格來說,《黑》並未超出既定的歷史再現,也因此沒有太多劇場性介入。儘管使用新的技術,但在劇場手法上並無更多突破,影像至多是忠於現實。就算沒有大銀幕的說書人,只剩語音也不會影響敘事,更何況每位觀眾的「體驗」還會受到其他人動線的干擾,整場下來似乎讓人聯想到國家人權博物館的導覽。但這並非技術本身的問題,更不是對題材沒興趣
3月
2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