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馨儀
《剩人》的舞台近乎裸露,舞台三側都排列著椅子,四週在散放著麥克風架或其他。這不是一個乾淨的場域,而更是一個未完成的空間。這一開始的視覺印象也帶出了這個演出的調性,尤其整場演出所有人都留在這個場域上,沒有固定的休息座位,非上場時間也要支援配音,或是作為旁觀者,並暗示他們不具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誰有用、誰無用?
誰是沒有一席之地的人?直觀對照劇中角色「理所當然地」有著中年回台的待業台商、越南籍配偶、酒店公關、失業的空姐,卻亦有著看似很有發展前途的海歸青年與人資管理職員,然前者是為了失能的父親而搬遷回台,後者雖有調配錄用他人的權利(演出開始她就面試並拒絕了待業台商),卻被困在日復一日的工作之中。
六個角色共同生活在這舞台上,在非線性敘事的演出中,他們不時交集、作為參照,而後又各自獨立,繼續為了經濟和生活努力。為了賺取金錢、功成名就,我們需要成為符合常規的有用之人。只要脫序了,就會立即被社會排除,如同壞掉的零件。像是被停飛的空姐,當她不斷將所思化為語言,過於直接的發言便和服務業的要求衝突。失能的零件只能被留在原地,沒有再次飛行的機會,如同市區中的危老建築,只有被拆除開發的命運。
剩人(不二容戲劇工作室提供/攝影林筱倩)
都市更新段落時,原本鋪在地上、佔據半個舞台的黑布被升起。黑布升起時,其上的麥克風架、三角錐、盆栽逐個倒下,一片狼籍。當黑布再次落下時,場上演員以破銅爛鐵等物件打擊聲響音樂,在澎湃的聲音中,卻只有發出優美聲音的小提琴演奏者被允許留下。
被規訓的身體、線性的時間
因此海歸青年與待業台商維持運動,訓練自己;人資管理也總是踏著滑板車上班。要有好的體能,才能有效工作,社會需要身心健康的勞工。除了外在條件,社會還有更多要求。這樣的狀態尤其在越南配偶秋紅的獨白中被彰顯,她道出自己的身世,卻又自我標籤「因為中文不好」,而由其他演員交錯替她講述。劇中的秋紅已來台灣多年,雖有腔調但中文表達實沒有問題,但她卻無法為自身發言。在秋紅被代言時,她以自己的方式跳起舞來,舞姿具有異國情調,其剩餘的表達卻容易被投以他者的凝視。當眾人以同樣的方式隨秋紅舞著,畫面令人動容,卻又詭異——這應該是整場演出中最柔軟的身體時刻。
剩人(不二容戲劇工作室提供/攝影林筱倩)
剩人(不二容戲劇工作室提供/攝影林筱倩)
柔軟的身體,也是演出中邱柏翔所飾演、無法被定義的角色的身體姿態。他沒有身份背景,只是提問、揭示,與說明。在其他角色汲汲營營於生活時,他依然能自由舞蹈。無法定義的角色質問著線性的時間觀:明明昨天和前天長得一樣,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一直在期待明天、不確定未來?那「現在」又是什麼?在向著進步的社會裡,似乎只有往前才有意義,現在與當下無法被定義。開場邱柏翔捧上來一個盆栽,調整角度、審慎放在椅子上。盆栽後來又被演員移動到不同區位,面對台上的變動、場次流轉,只是兀自生長。植栽活在沒有刻度的自然時間,因著本體需要成長,以自身存在證成時間。盆栽裡的植物只要活著,就完足意義,與在現代工業時間裡的人們——以生產為刻度、講求效率與產值的存在方式——形成對比。
硬幣的共振、劇場的存在
在此時間與存在的辯證下,《剩人》敞開裸露的舞台乘載了「共時」與「共在」。演出末段,每個角色都經歷一個片刻:零錢滑出口袋/錢包,散落一地。無論是五元、十元或五十元,在追逐拾起硬幣時,角色們都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正藉由這枚硬幣,和全世界握手。硬幣,在當前的生產時間中產生了一個縫隙,透露其他生命的存在,延續了過去和現在,攤開世界的共時,揭露其他意識。
剩人(不二容戲劇工作室提供/攝影林筱倩)
我們的生命在同一個世界留下不同的痕跡,也無意識地相互影響。只可惜,意識雖然展露,卻沒有空隙擴張,眾人不停奔跑,而演出結束則在「我們沒有時間了」的速度高峰。盆栽在移動中又一次倒下,資本社會又再次獲勝。
儘管如此,《剩人》這製作的存在,已彰顯了劇場的意義,尤其此作因為疫情影響經過了三年不同版本的發展,也讓此作與劇組成為了「硬幣」,延續著時間與空間積累存在,展現了劇場的實驗與可能,以及與社會的共時。
《剩人》
演出|不二容戲劇工作室
時間|2022/08/20 14:30
地點|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