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成為有用之人?——《剩人》
9月
08
2022
剩人(不二容戲劇工作室提供/攝影林筱倩)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642次瀏覽

黃馨儀

《剩人》的舞台近乎裸露,舞台三側都排列著椅子,四週在散放著麥克風架或其他。這不是一個乾淨的場域,而更是一個未完成的空間。這一開始的視覺印象也帶出了這個演出的調性,尤其整場演出所有人都留在這個場域上,沒有固定的休息座位,非上場時間也要支援配音,或是作為旁觀者,並暗示他們不具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誰有用、誰無用?

誰是沒有一席之地的人?直觀對照劇中角色「理所當然地」有著中年回台的待業台商、越南籍配偶、酒店公關、失業的空姐,卻亦有著看似很有發展前途的海歸青年與人資管理職員,然前者是為了失能的父親而搬遷回台,後者雖有調配錄用他人的權利(演出開始她就面試並拒絕了待業台商),卻被困在日復一日的工作之中。

六個角色共同生活在這舞台上,在非線性敘事的演出中,他們不時交集、作為參照,而後又各自獨立,繼續為了經濟和生活努力。為了賺取金錢、功成名就,我們需要成為符合常規的有用之人。只要脫序了,就會立即被社會排除,如同壞掉的零件。像是被停飛的空姐,當她不斷將所思化為語言,過於直接的發言便和服務業的要求衝突。失能的零件只能被留在原地,沒有再次飛行的機會,如同市區中的危老建築,只有被拆除開發的命運。

剩人(不二容戲劇工作室提供/攝影林筱倩)


都市更新段落時,原本鋪在地上、佔據半個舞台的黑布被升起。黑布升起時,其上的麥克風架、三角錐、盆栽逐個倒下,一片狼籍。當黑布再次落下時,場上演員以破銅爛鐵等物件打擊聲響音樂,在澎湃的聲音中,卻只有發出優美聲音的小提琴演奏者被允許留下。


被規訓的身體、線性的時間

因此海歸青年與待業台商維持運動,訓練自己;人資管理也總是踏著滑板車上班。要有好的體能,才能有效工作,社會需要身心健康的勞工。除了外在條件,社會還有更多要求。這樣的狀態尤其在越南配偶秋紅的獨白中被彰顯,她道出自己的身世,卻又自我標籤「因為中文不好」,而由其他演員交錯替她講述。劇中的秋紅已來台灣多年,雖有腔調但中文表達實沒有問題,但她卻無法為自身發言。在秋紅被代言時,她以自己的方式跳起舞來,舞姿具有異國情調,其剩餘的表達卻容易被投以他者的凝視。當眾人以同樣的方式隨秋紅舞著,畫面令人動容,卻又詭異——這應該是整場演出中最柔軟的身體時刻。


剩人(不二容戲劇工作室提供/攝影林筱倩)


剩人(不二容戲劇工作室提供/攝影林筱倩)


柔軟的身體,也是演出中邱柏翔所飾演、無法被定義的角色的身體姿態。他沒有身份背景,只是提問、揭示,與說明。在其他角色汲汲營營於生活時,他依然能自由舞蹈。無法定義的角色質問著線性的時間觀:明明昨天和前天長得一樣,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一直在期待明天、不確定未來?那「現在」又是什麼?在向著進步的社會裡,似乎只有往前才有意義,現在與當下無法被定義。開場邱柏翔捧上來一個盆栽,調整角度、審慎放在椅子上。盆栽後來又被演員移動到不同區位,面對台上的變動、場次流轉,只是兀自生長。植栽活在沒有刻度的自然時間,因著本體需要成長,以自身存在證成時間。盆栽裡的植物只要活著,就完足意義,與在現代工業時間裡的人們——以生產為刻度、講求效率與產值的存在方式——形成對比。


硬幣的共振、劇場的存在

在此時間與存在的辯證下,《剩人》敞開裸露的舞台乘載了「共時」與「共在」。演出末段,每個角色都經歷一個片刻:零錢滑出口袋/錢包,散落一地。無論是五元、十元或五十元,在追逐拾起硬幣時,角色們都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正藉由這枚硬幣,和全世界握手。硬幣,在當前的生產時間中產生了一個縫隙,透露其他生命的存在,延續了過去和現在,攤開世界的共時,揭露其他意識。


剩人(不二容戲劇工作室提供/攝影林筱倩)


我們的生命在同一個世界留下不同的痕跡,也無意識地相互影響。只可惜,意識雖然展露,卻沒有空隙擴張,眾人不停奔跑,而演出結束則在「我們沒有時間了」的速度高峰。盆栽在移動中又一次倒下,資本社會又再次獲勝。

儘管如此,《剩人》這製作的存在,已彰顯了劇場的意義,尤其此作因為疫情影響經過了三年不同版本的發展,也讓此作與劇組成為了「硬幣」,延續著時間與空間積累存在,展現了劇場的實驗與可能,以及與社會的共時。

《剩人》

演出|不二容戲劇工作室
時間|2022/08/20 14:30
地點|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作品演出藉由「天光」降臨、壁上開花等隱喻,試圖形容當代社會的政治景況,彷彿島內正邁向一條逐漸明朗的道路,跨越歷史的陰霾。殊不知,如今所宣揚的「自由民主」已逐漸成為一種抽象的意識形態催眠劑。
12月
26
2024
「做自己」有時聽起來就像滿街飄搖的旗幟,彷彿有種正確答案;實際也可能不過是一個個向內溝通、與外協商的中繼點,不斷累疊起來的總體。
12月
23
2024
我認為《老派日常》說的是「我」與「我們」的「日常」故事,漫遊、聆聽過程中,店主、城市行走的路人、其他觀眾等都是劇場的「敘事者」,在這種極為普通的新舊交疊的日常裡,以城市的枝微末節作為象徵,得以體會、再現人與地方的溫度情感。
12月
19
2024
此刻回想《青春》,整體抒情風格的表現突出,舞台景觀與調度流暢鮮活,可列為個人近年觀演經驗中存在感相當強烈的小劇場作品;至於「青春是什麼」,或可視其以萬花筒的繽紛剪影回應此自設命題,可惜文本內容涉及時代記憶幅員與政經變遷廣泛,整體脈絡編織手法略顯隱晦、模糊
12月
18
2024
乍看之下,舞台上徒留物件,其他劇場元素,如演員、對白與調度,全部退位,彷彿是劇場中的美學實驗,實際上是向劇場外的世界隱喻了一場由下而上的革命預演。
12月
16
2024
水的流動、直擊心靈的片段式演出,從疾病、死亡、衰老,親情陪伴的痛苦到釋然,當觀眾能夠真的走上台去感受不同位置的角色,或許才能真正跳脫自己墨守成規的觀點,在即興創作與互動體驗中感受到生命的衝擊與真實
12月
12
2024
無論是《他和她的秘密》的論壇劇場(Forum Theatre),還是《錯・季》與青少年共同參與的集體創作,皆致力於構築感性共享與對話的場域。透過戲劇過程的推進,創造出新的感知方式,促使參與者對現實困頓進行超越與重新想像。
12月
12
2024
針對作品的意義來討論,本劇唯一的主題即是劇名,略顯單薄;縱然譯導楊世彭認為除了「真相」,還更深層討論了「謊言」的意義【1】;然則,也僅是一體兩面的層次。
12月
10
2024
從前作到此作,都讓人感到作品內裡含有一股很深的屈辱感,源自非常厚重、塵積的離散與剝奪,譬如當看到阿梅和Briggs在仿新村屋構的舞台上性交時,那是我們都有感的,殖民的傷痛。為什麼那麼痛的話要由女性來說?
12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