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形體的穿梭與違和《幻戲》
9月
08
2015
幻戲(國光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91次瀏覽
紀慧玲(2015年度駐站評論人)

《幻戲》是擅長光影與偶的飛人集社、國光劇團京劇演員,以及新生代戲曲編劇洪菁原已寫就的戲曲劇本《傀儡幻戲圖》,三個各有所擅與風格、在《幻戲》裡必須尋求謀合一套共同語言的創新作品。就劇本而言,《傀儡幻戲圖》寓物為念,將人對失去親人的依戀轉化為偶,又從偶物幻生虛實莫辨情感,以此借寓多重時空與情感關係,包括生死、真假、虛實等。【1】就表演而言,場上真人與懸絲偶共冶於一台戲,如就戲曲原來型式,人、偶分立,或人做非人(比如《牡丹亭》杜麗娘由墳塜復生,神態與真人無異,但觀眾仍是相信她是還陽的,並毋須陰森鬼臉或殭屍作態),人扮傀儡不求肖真,就戲曲表演是慣性合理的。但到了導演石佩玉手裡,或許她想的另一回事,可以做如此猜想:她並不想讓這台戲是以真人/京劇演出的一台戲,她想的,是以偶的主體去創造一個新的表演形式,以偶的概念駕馭整台戲,於是,戲的最後,原本是讓冬兒死後復生(為偶)的操偶師張聰,居然也成為一個偶(改寫了原劇本),好似死亡的不僅是冬兒而已,張聰也是死的,於是,這場「幻戲」完全成了爺爺的想像或創造,場上除了爺爺,都是傀儡/鬼。《幻戲》的實驗性或許即在,如何以光影與偶的表演語言,讓人(京劇表演者)融入其中,成為一齣真正的偶人戲。

導演一直試圖創造傀儡(偶)的表演語言,可從三個層面分析。一是空間,在空台上,導演於舞台後方置放了一面木板,並延伸至舞台地板同樣有一塊如倒影般的木質拼貼方塊,這面板與地板於整齣戲的功用似隱若現,當它作為投影、影射心緒或小影窗時,功用與光影戲一般,但不能不提及張聰與小豆子初返家,兩人演著演著就沒入木板後,旋又出現,一直在這花花木牆與地板裡外「打轉」。就戲曲的原有空間,行路、圓場本就在場上兜圈,若出入場位置則應在左右翼幕,行路、登坡也毋須沒入木板後。兩位演員卻在木板前後打轉,與其說是戲曲空台,毋寧更接近傀儡戲用布廉遮蔽的出將入相空間感,演員繞來繞去的行動正與懸絲傀儡被操作的繞圈圈動態雷同。這初始的一幕動作讓人摸不著頭緒,但最後當發現張聰與小豆子原來也是爺爺手裡的偶,這舞台布置與走位就有點合理化了。這也可以解釋,為何爺爺出入場總是從相對「遙遠」的左側出現,從不曾出現於右側,因為場上只有他是人,其餘都是偶。而這方木板拼出的空間,當然也就是爺爺擺布的傀儡戲台了。

二是懸絲偶件的布置與使用。一開場,場上是兩位黑衣人在右舞台側邊,從木匣裡拿起一個偶,稍做操弄,旋即暗場,轉入張聰、小豆子登場。舉偶、操偶動作都無特別指涉,黑衣人為何開箱拿偶?這幕動作一開始也是無法讓人明瞭的,只以為表明接下來的戲跟偶有關,卻沒想到,這開箱動作也有可能即代表著(後來才明瞭)爺爺正是搬演這台戲的主操偶師,他讓張聰、小豆子現身,於是開始了這一台戲。偶物當然還有張聰與小豆子翻開箱子,拿起白骨狀的骨頭,一一為其裝上關節、接合,這幕造偶動作另以影像投影於後方木板上,影像造型宛若剪影,上下左右拼拼合合,煞是美麗;但對比場上正演著的白骨雕偶的可怖情節,張聰與小豆子的動作與白骨偶件都忒小了,小到無法讓人驚駭於人骨終將成為偶/人,於是,停駐於投影的目光瞬間轉至復活的冬兒從紅帳後出現,也就美則美矣,沒有怖慄的情愫了。

三是動作的設計。最明顯的當然是冬兒復活後,她一開始關節僵硬,以仿梨園戲科步動作,晃動、搖擺著,並唱著「悠悠忽忽夢初醒,迷迷離離身沈沈…」,這幕直可與杜麗娘相比,只是杜麗娘為了醒轉唱了一整齣〈魂遊〉,還話說從頭,這裡冬兒卻只小唱一曲,身世未表,一句「我是冬兒」,爺爺、張聰也認了「你是冬兒?」就開始起鑼鼓、歡心雀躍一家和樂融融起來,把可以做的「戲」做小了。再有,緊接著張聰表現流浪在外十八般武藝,尤其是雜耍身段,先不論梨園戲有蹴球、打秋千等動作,泉州懸絲戲最著名也有弄球、翻筋斗等身段,就說一般的江湖賣藝,也該有更多可表現招式,但或受限於戲幅,該有的類傀儡動作少了。對比之下,〈弄戲〉一場冬兒搬演白骨精,張聰換演孫大聖,兩人開打,白骨精步步向孫悟空索情,翻轉了〈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劇情,變成傀儡附身的冬兒對張聰強烈欲望,這一幕扎扎實實用了京劇武生武旦身段,篇幅忒長,卻又偏離了兩人形體究竟是傀儡或人的前置想像,一時間,傀儡戲與人戲的劇種扞格不免又油然而生。

因此,這齣《幻戲》,糾纏於人的表演型式與偶的表演型式,雖說導演亟力在空間、偶件、動作設計上,追求讓偶戲的框架包裹真人演出,但在兩兩接合之際,總是欠少過渡餘味。或者,就飛人集社過往作品,仰賴語言較少,營造空間虛實想像性創造更為嫻熟,尤其光影的運用,但《幻戲》用的極少,空間真實感仍強,觀眾循此墜於生生死死曲折故事線索迷霧裡,再無法自行產生多重時空魔幻感,除了故事之外,剩下的是一半傀儡一半真人的表演,《幻戲》之幻感,也就僅存於故事脈絡裡,而非由表演型式及空間所創造。這是這場合作的未竟之處,實驗未完成,人、偶、光影、劇本,都有待繼續探索,比如音樂的運用,文場使用錄音,場上僅見武場,傳統配樂雖吻合戲曲味道,但加入情境音樂或許更添渲染;冬兒(許立縈飾)能踩蹻,但蹻功幾無表現,可惜了蹻功或可表現傀儡支架感的可能;張聰(劉祐昌飾)一身俊扮,氣宇軒昂,但與白骨精對打之際,除了展現武生套路,在情感表面現上如能兼顧劇情中與冬兒相互拉扯的矛盾掙扎,當更能動人心弦;爺爺(劉化蒂飾)大嗓穩直,音情甚佳,但他既是操作者,是整齣戲的幕後影武者,該在什麼時候表現抽離又投入的模糊神態?改編後的劇本理應為其多做設計;至於小豆子(高禎男飾),臉妝似人若鬼,著實令人好奇,若一開始設定他是最接近鬼的無語、無魂魄者,不知是否會更增全劇的魔幻鬼魅感?

註釋

1、原劇本《傀儡幻戲圖》獲第十八屆台大文學獎劇本二獎,作者洪菁自述從古畫《骷髏幻戲圖》取得靈感改編。

《幻戲》

演出|國光劇團
時間|2015/08/30 14:30
地點|國光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導演石佩玉在非戲曲專業的背景下,在戲曲與偶戲的表演語彙裡找到平衡。特別是結局的安排,以及〈弄戲〉的詮釋,模糊了「人實為偶」或是「偶化為人」的詭譎辯證。她以更曖昧、且具寫意性的畫面試圖蜿蜒出這個故事的隱喻性,補足了劇本無法用文字傳達的意念。(吳岳霖)
9月
03
2015
除此之外,《劈棺驚夢》本質上也有「頭重腳輕」的問題。京崑的演法,大致上切成前半思春、重逢、假死,後半試妻、劈棺、自刎,且融入紙紮人的演出,強化驚悚氛圍。但《劈棺驚夢》將群戲與多數看點集中於上半場,下半場則留予主演進行內心敘事,無論是視覺畫面或情節調度,都有明確的不均衡感。
7月
26
2024
本齣戲看似按演義故事時間軸啟幕,卻無過多三國人物出場,一些重要事件,甚至是赤壁之戰,都僅用荀彧唱段或幕後合唱轉場,虛寫歷史,去脈絡化明顯。如此濃縮主題核心,觀眾視域下的時空感會稍顯模糊,也較無法先入為主。對此,編劇在唱詞上大量打破傳統歌仔戲七字正格,擴大情感空間,潛入角色幽微,跳脫傳統三國戲框架,卻也成功襯托出曹操得意與懷疑自身之對比。
7月
25
2024
劇作原型《徐庶下山》出自外台民戲劇碼。搬進室內劇場後,選擇將演義故事轉換為武俠類型。武俠風格釋出較為寬闊的抒懷空間,民弱官強的亂世無奈、剷奸除惡的情義雙股糾纏,武俠本身混合感官刺激及抒情浪漫,淡化了演義戲碼的歷史色彩,趨近大眾娛樂形式。
7月
24
2024
劇團準確地將有限資源投注在最關鍵的人才培育,而非華麗服裝、炫目特效或龐大道具。舞台設計雖無絢麗變景,卻見巧妙心思。小型劇場拉近了觀演距離,簡單的順敘法則降低了理解故事的門檻,發揮古冊戲適合全家共賞的優勢。相對於一些僅演一次便難以為繼的巨型演出,深耕這樣的中小型製作,當更能健全歌仔戲的生態。
7月
16
2024
歌仔戲是流動的,素無定相;由展演場所和劇團風格共同形塑作品樣貌。這齣《打金枝》款款展示歌、舞、樂一體的古典形式;即使如此,當代非暴力觀點可以成為古路戲和解的下台階,古路陳套歡快逆轉後,沾染胡撇氣息,不見胡亂。為何一秒轉中文的無厘頭橋段可以全無違和?語言切換的合理性,承載著時空及意念盤根錯節構成的文化混雜實景。
7月
15
2024
《巧縣官》在節目宣傳上標舉的是一齣「詼諧喜劇」,於現代高壓的工作環境下,若能在週末輕鬆時刻進入劇院觀賞一場高水準的表演,絕對是紓壓娛樂的最佳選擇,也是引領觀眾接觸京劇表演藝術的入門佳作。
7月
12
2024
當然,《凱撒大帝》依然有當代傳奇劇場多年來的戲曲與聲樂、歌劇等表演形式結合的部分。吳興國演出賈修斯、凱撒、安東尼,各自使用了老生(末)、淨、武生、丑的行當,以聲腔與表演技巧詮釋三個角色,恰如其分,也維持《李爾在此》、《蛻變》的角色聲腔多重變化的設計。
7月
09
2024
從歌仔戲連結到西方劇本、德國文學、波蘭電影導演或法國文學批評,《兩生花劫》的故事起於江南恩怨,卻在台灣釋放和解。我們當然可以從《兩生花劫》關注且重探本土戲劇的本質,但也不妨將它置於世界文學的脈絡下思考。傳統必須走向世界,而傳統也永遠在當代重生
7月
0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