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代打、虛幻的歷史成就《NTSO拉赫曼尼諾夫鋼琴協奏曲全集I》
3月
02
2021
無劇照自製圖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3126次瀏覽

顏采騰(專案評論人)


今年一月下旬,出現了一場十分瘋狂的代打演出:國臺交安排在一天之內以午、晚二場馬拉松式地演出拉赫曼尼諾夫(Sergei Rachmaninoff, 1873-1943)的全本鋼琴協奏曲,然而臺灣防疫入境政策臨時緊縮,獨奏家馬祖耶夫(Denis Matsuev, 1982-)被迫取消行程,此場音樂會頓失主角。經由樂團的緊急接洽,陳毓襄及林冠廷兩位臺灣鋼琴家臨危受命,接下了這套負擔極重的曲目;而除了第四號協奏曲(Op. 40)由林冠廷接手以外,其餘全由陳毓襄包辦。最後,這套艱困的曲目全無異動,由臺灣的音樂家們共同完成。

若我參閱之報導無誤,這是臺灣首次在一天內完成全本拉氏協奏曲的演出【1】。演後,樂團粉絲專頁及報章媒體也甚以「為臺灣創造了歷史」、「創造音樂會演出新記錄」【2】等來形容這次的演出——等等,這次的「歷史性」究竟在哪?或者說,光是「演出」了拉氏的全本協奏曲,本身就是件偉大的事了嗎?我無意在談論演出之前就預先否定了諸位音樂家的努力及成就,但我越是追想該日的音樂演繹,就越感到這場演出的「歷史性」之空洞。我想,此空洞的成因有三:

第一,是「全集演出」的堅持對於音樂完成度的凌越與傷害。這發生在第一號鋼琴協奏曲(Op. 1)上:此次演出竟選用了極少見的1891年初版,而非現今通行的、經作曲家本人大幅刪改的1917年修訂版。不僅演出資訊全無提及,當日也僅可見節目冊樂曲解說一隅小小地註記(我沒有參與導聆,不知實際內容如何)。「演奏稀有版本」本身並不要緊,問題是連獨奏者本人看來都對此曲相當不熟稔。陳毓襄相當難得地看譜演奏,彈奏時亦不見和往後幾首相同的開闊樂句或音色設計,整體流於小心、保守而平淡,顯然是代打時間急迫所致的準備不足。

第二,則是演奏品質與「歷史」之美譽的不相稱。在這點上,難辭其咎的則是樂團。拉赫曼尼諾夫的鋼琴協奏曲承襲著浪漫時期以降的寫作遺風,樂團地位與鋼琴相仿,並非只是伴奏、陪襯而已——從這個角度來看,指揮陳正哲和國臺交的演奏相當不理想。在第一號鋼琴協奏曲中,樂團如墜五里霧,各聲部(尤其管樂)的旋律運行難以穿透鋼琴(這點倒是與馬祖耶夫—葛濟夫(Valery Gergiev, 1953-)的同曲錄音版本遙相呼應),實是犯了演奏拉氏協奏曲的大忌。至於《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Op. 43)以及第二號鋼琴協奏曲(Op. 18),則各自具有極知名的抒情樂段(第三樂章、第18變奏等),偏偏弦樂極為鬆垮,無法做出太多旋律的吟唱,音樂的方向性隨之喪失。

至於第三點,則和音樂詮釋相對無關,而是該「歷史」性本身似乎是後予的,並且建立於相當飄忽的主體性:誠如前幾段所說,此場演出不可否認的創舉是「首度在一日內連續完成拉氏協奏曲」,但歷史性似乎並不立基於此——在馬祖耶夫取消行程、獨奏家異動以前,主辦方並未看重/宣揚此安排所具有的創舉性,顯然此歷史標竿更注重的是臺灣音樂家的主體性。然而,單一臺灣鋼琴家與樂團完成拉氏協奏曲全集的紀錄,至少在1999年早有先例(雖說是以一週內的二日完成)【3】。且經由林冠廷的分擔,全集的成就也就不能完全歸於陳毓襄,而是投射到了較空泛的「臺灣音樂家」此一共相集合上。

當然,上述的討論,並非是要全盤否定這次的音樂演繹;相反地,陳毓襄在下午場的後兩首曲目——特別是《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的表現確實令人驚艷。要說她是近來最懂得妥善控制/分配全身力度的臺灣鋼琴家並不為過:她的身材並不特別壯碩,然而透過身體姿態、手部姿勢的細微調整(這在她演奏的身影中能一覽無遺),她能做出極具厚度的、甚至和我聆聽馬祖耶夫現場演奏印象中相仿的扎實強音,也能在快速音群裡細膩地刻劃出千變萬化的音色,陳毓襄身為波哥雷里奇(Pogorelich)夫婦的入室弟子,其名號確實不假。學者陳漢金評價拉氏協奏曲中的炫技是「當做表達情感、渲染詩意的有效手段⋯⋯不是為了嘩眾取寵,而是用來成全藝術」【4】,若此論題為真,則陳毓襄的拉氏演繹的確有達此標準——她的炫技雖五光十色但言之有物,指向她自身對樂曲的理解(估先不論此理解是否與作曲家本人相稱),並非為炫而炫而已。

而下午場次的重頭戲第二號協奏曲,則受到樂團牽制,難以舒展其音樂演繹——畢竟篇幅不小的主旋律,都落在樂團身上。至於晚間場次,我並未躬逢其盛,但據聞林冠廷表現出色,被評為「名字值得記住」【5】;而陳毓襄演奏的第三號鋼琴協奏曲,在社群網站上也有較前兩首有較佳的風評。如此看來,下午場次的表現不正是「可惜了」晚間的優異演奏嗎?在馬祖耶夫取消來臺,而主辦方決議維持原曲目的那一刻,「全本演奏」此事的邏輯便隱然地自我顛倒了:原先是以「有能力演奏」、「準備充足了」而推演到「挑戰全本演出」,但在此代打事件下,「挑戰全本演出」沉澱為絕對的演出預設,即使諸位演奏家再有能力,也都將會成為被犧牲、宰制的供物,各種問題也會隨之浮現。

音樂演出終究應當以品質、藝術性至上,而非虛幻的歷史成就。疫情當下,臺灣仍能照常演出已是大幸,實在不需要再為臺灣的古典音樂貢獻空洞的音樂進程——即使此進程在事實義上為真,裡頭所潛藏的,也將只是歷史的倒退危機。

註釋

1、簡秀枝:〈臺灣音樂家寫歷史 創造新記錄!〉,中時新聞網,網址:https://reurl.cc/1gezXG

2、同前註。另可參照國臺交Facebook粉絲專頁貼文。

3、據傳是陳瑞斌與臺北市立交響樂團完成,不知是否有更早的例子。

4、摘自國臺交節目介紹,兩廳院售票網,網址:https://reurl.cc/zb64MV

5、詳見呂岱衛Facebook紛絲專頁貼文,粉專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ldwksl

《拉赫曼尼諾夫鋼琴協奏曲全集》

演出|指揮/陳正哲、鋼琴/陳毓襄、國立臺灣交響樂團
時間|2021/01/30 14:30
地點|國家音樂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單就《空城故事(第一篇)》與《亞穩態》、《晶影(二)》的創作手法,使筆者感受作曲家盧長劍的特別之處——如果多數作曲家的創作如同畫家一般,以音符做為顏料,將繆思在畫布上從無到有地呈現、發展,最後產出的畫面讓觀眾感知,以進入創作者想表達的世界;那盧長劍則更像是一位攝影藝術家,以音符代替相紙與藥水,選用一個特定的視角取景,呈現一個實際的場景或是已存在的現象。
4月
22
2024
所以,我們該如何評價他現今的演奏詮釋?筆者私以為,歷時性地看,從他十餘年前以大賽出道至今,他其實恰好形成了漸進式的變化:從一個圓融和諧、路徑一致的俄國學派鋼琴家,成為面向廣大聽眾、挖掘自身吸引力的「明星獨奏家」。
4月
22
2024
演奏者精心設計了樂曲的開頭,結尾自然也不會遜色;飛快的思緒在〈快速舞蹈〉( “Sebes” )層層堆砌,達到終點時,所有人的急促呼吸終於得到了舒緩,果斷而清晰的結尾彷彿軟木塞自香檳瓶噴飛的瞬間,清新、輕盈的氣息隨之呼出,像是三人同時舉杯相碰:「成功了!」
4月
18
2024
這個新的感知形式,從被動接收到主動組裝的變化,其實也是數位藝術的主要特徵之一。數位媒介向來有利於重複、剪貼、混音等行為(技術上或比喻上皆然),讓音樂作品變成了短暫(transitory)且循環(circulatory)的存在,形成一種不斷變動的感知經驗。有些學者也稱此為「機械複製」(mechanical reproduction)到「數位再製」(digital re-production)時代的藝術演進,是數位技術之於欣賞者/參與者的賦權。
4月
12
2024
如同本劇的英文標題《Or/And》,演出從第一景作曲家即自問出「或」與「和」的難題,隨著劇情推演,也道出我們時常用「或」來區分身份,但選擇這樣認同的人,其實同時也兼具著其他的身份或是立場,但「和」反而能將各種身份連結,這或許才是人生的普遍現象。劇情以排灣族的祭典、休士頓的示威遊行來說明作曲家的發現、用與女兒的對話來凸顯自己在說明時的矛盾。
4月
08
2024
雖然缺乏視覺與肢體「實質的互動」,憑著聲音的方向、特質給予訊號的方式並非所有人能馬上理解。但妥善規劃層次分佈,凸顯夥伴作為主體的演奏技巧,不受他人影響成為團隊中穩定的存在,正是鋼琴家仔細聆聽音樂本身,以及信賴合作者所做的抉擇。
4月
08
2024
第四樂章的開頭,在三個樂章的主題動機反覆出現後,低音弦樂示範了理想的弱音演奏,小聲卻毫不壓抑,可以明顯感受到樂器演奏的音色,皆由團員的身體核心出發,並能游刃有餘地控制變化音樂的方向感,而轉而進入歡樂頌主題的齊奏。
4月
04
2024
然而《給女兒的話》創作者卻是從親子關係、身分認同、社會正義議題進入,個人的思維與情感導致思維逆反理性邏輯運算法則,並且藉此找出一切掙扎衝突的解方——主角身為一位母親,擁有臺灣的血統,也長期居住生活在美國波士頓,最後捨棄兼顧的or、選擇堅持自己的and立場。
4月
02
2024
常見的音像藝術(Audio-Visual Art)展演形式,在於聽覺與視覺的交互作用,展演過程透過科技訊號的資料轉換、以及具即時運算特性讓視聽合一,多數的作品中,這兩者是無法被個別分割的創作共同體,聲音與影像彼此參照交互轉換的連動,得以構成音像雕塑的整體。
4月
0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