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濃豔的聲光,最溫柔的見證——《半金屬》
4月
07
2022
半金屬(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李佳曄)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295次瀏覽

許映琪(駐站評論人)


我是一位低視能的視障觀眾,坐在一排19號的座位。可以看見模糊的人影與舞台佈景的輪廓,還有光線與其顏色變化。但接收不到錄像與其他細節的視覺資訊,也沒有帶陪同者隨行做口述影像。以下的評論是奠基在此感知經驗的基礎上展開,更多是來自於聽覺與嗅覺的資訊接收。

《半金屬》(以下簡稱《半》)描述男同志夜店的眾生相。這群夜店的常客正分別面臨著不同的感情議題,有對結婚意見不一致的伴侶,有在開放式關係中痛苦掙扎的一方,有追求者眾卻仍對愛一無所獲的玩咖,也有已經進入異性戀家庭卻仍為男同志身份所糾纏者。除了這群男同志的常客之外,戲中還有一組角色是女同志的夜店酒保,她們是已進入開放式婚姻關係的一對伴侶。

 

半金屬(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李佳曄)


誰不為愛迷惘掙扎?

夜店酒保作為已經進入婚姻的感情世界中的前輩,加以酒保的身份,有時會以大姐姐的姿態開導仍在為愛掙扎的常客們。然而,其實這對酒保對於愛,也並未有清楚一致的立場——既認為自己在開放式關係中也有玩到,卻又認為自己在其中吃了虧;既認為既然愛就結婚,又認為只要相愛就好了——因此實則她們對愛也仍是搖擺不定的,只是多了份隨順的豁達。就這樣,戲中的每個角色都既渴求著愛,卻又不知道愛究竟是何物,只是越找越迷惘,越填補就越空虛。

戲中幾乎每個角色都是以英文名字稱呼,隱去了真實姓名。除了姓名的意義被架空成代號之外,連帶地也懸置了他們身份的真實性。在戲中除了這些角色在感情關係中的位置之外,並未著墨於其他的個人特質,彷彿這些角色的存在,就是為了服務對感情關係的討論。

我認為這同時造成了兩種效果:其一是這些角色其實可以被代換成任何人,戲中描寫的處境並不僅限於男同志,而是指出了更為普同的人類處境;其二是拉開了觀眾對角色認同的距離,讓觀眾始終保持著遙遠的視角,置身事外般地對戲劇進行旁觀與思考。

劇本語言上,在全戲中安排了說書人般的角色,是兩名不同於酒保的女性角色。其中一名說書人是音色清亮、較為女性化的女聲,主要過程都是透過她的旁述來推進劇情,她也在戲劇的中段自我揭露是「大家的好姐妹」。另外一名說書人是音色渾厚、較為中性化的女聲,在少部份段落也出現她的旁述,但她卻並未揭露身份。說書人與其他角色一起存在於舞台上,但我還沒有掌握到這兩名說書人的角色與功能有何不同。

在說書人的旁述中,除了推進劇情發展,與描述角色動作之外,也包含了對角色內心活動的描寫。其敘事觀點卻也不是全知的,而是第三人稱限定觀點。這樣的語言風格是非常小說感的。一方面這為原本只能呈現出角色行動的劇場,加添了更多的心理描寫。另一方面在立體動態的劇場舞台上,卻光說不練般地「說遠多過於做」,更加深了一種冷調性的疏離感。雖然呈現出了角色的心理狀態,但卻是透過非常節制的語言,引發觀眾更多地去批判思考,而非認同投射。角色直接說出的對白,也像小說一樣,只是說書人敘事的輔助,但也有著畫龍點睛的效果。

 

半金屬(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外顯的氛圍越是疏離,潛藏的真實越是熾熱

前述角色的人物特性,以及劇本的語言風格,使得全戲籠罩於一種布萊希特式的疏離氛圍之中。然而,外顯的流露越是疏離,卻反而更顯現出潛藏於下的真實情感之熾熱——越是千絲萬縷、越是需要訴說的,就越是說不出也說不清——這是我在離開劇場走去捷運站的路上,所感受到的情感後勁。我的大腦花了一點時間,才真正意會過來,戲中角色們正在經歷的事究竟有著什麼樣的個人意義。

如果說《半》透過布萊希特的疏離效果,所欲達成的是對「愛的追尋」這個普同性人類處境的討論,然而,與大部份社會議題不同的是,對愛的追尋又是只有在個人關係和個人感受中才能被體現的。因此,本戲就必須做到,在拉出疏離的批判距離之餘,卻又仍然保留個人情感的餘溫。

《半》的聲光效果非常絢爛。全戲中穿插著數段歌舞,採用的都是拍子極重、節奏極強的流行音樂,角色的舞蹈動作也非常動感有力。燈光在不同的螢光色之間轉換並快速閃動,演員經過我前方的時候還飄散出一股非常豔烈濃郁的香水味。然而,這樣的感官刺激越是濃烈過飽,就越是突顯出角色內心的孤獨寂寥,與找不到生命意義的虛無感。不過,全戲中除了由客串歌手所演唱的歌曲之外,其餘演員不擅演唱,在每首歌的表現中共鳴不佳,均產生白聲喉音,高音處產生破音,聽起來並不舒服。不過我也不確定這樣的歌唱聲音質地,是否也是刻意展現男同志夜店氛圍的一部份。

 

半金屬(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李佳曄)

面對著對愛與生命的虛無與迷茫,人類究竟要如何才可能逃出升天?如果一個終極真實意義上的答案終不可得,那麼《半》其實也不失為對在無愛的痛苦中翻滾掙扎的人們,一種溫柔陪伴與堅忍見證。說書人的敘事於是也像是一群人圍著營火而歌,交流著彼此生命中私密的故事。儘管終極意義難以企及,但是透過訴說,透過見證生命的種種發生,仍能覓得小小的慰藉與力量——足以支持我們繼續在生命的道途上追尋答案。

整體而言,我認為《半》的戲劇題材具有一定的深刻度與普同性,在呈現手法上也多有巧思,除了演員唱功尚待加強的部份讓我出戲之外,仍然是令我滿足與回味的好作品。

《半金屬》

演出|僻室house peace
時間|2022/04/03 14:30
地點|兩廳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