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yom Kim、輿圖跨民族樂團、臺灣獨奏家群
由兩廳院主辦的《新點子樂展》始於2013年,至今年邁入第五屆,本屆(2017)策展人趙菁文以「亞洲」為主題,規劃了三檔製作共五檔演出,以歐洲音樂家演繹東亞當代作品的《不承受時間的花》打頭陣,《來自中亞的新語》塗抹出中亞音樂與臺灣的碰撞,最後回到臺灣自製的《遶境共聲》,清晰呈現三種向度的關注視野,提供音樂人一個探索何謂「亞洲新記憶」的實驗性創作場域。
其中《來自中亞的新語》(In the Eyes of the Nomads)音樂會,由韓裔烏茲別克籍指揮Artyom Kim、藝術總監Joël Bons所領軍的荷蘭「輿圖跨民族樂團」(Atlas Ensemble)五位中亞器樂獨奏家,以及八位臺灣中西樂器獨奏家,合作演出兩首臺灣作曲家的混合編制新作、數首中亞民族音樂與一首集體創作作品,並舉辦為期將近一週的「輿圖工作坊」(Atlas Lab)進行排練。指揮Artyom Kim在工作坊引入他獨特的集體作曲方法(the Method of Collective Composing),使獨奏家們為適應而拆解既有的知識慣習時,能夠回到自身所創造出來的器樂新聲響之中,挖掘臺灣當代音樂的各種可能性。
◎ 輿圖工作坊與集體作曲
工作坊主要任務是在一週內從無到有的完成一首合創作品,同時排練兩首臺灣新創作品。在合創作品的排練上,第一天由指揮帶領臺灣獨奏家進行暖身及素材呈現,而中亞獨奏家們在第二天下午抵達。Artyom除了早早寫信說明其集體創作和工作坊將如何進行,亦給予獨奏家們一份「個人暑假作業」 — 每個人都要依據指示提前準備好「自己樂器的自畫像(self-portrait of your instrument)」— 鼓勵獨奏家思考感受更豐富多樣的聲響質地。
Artyom的集體作曲(collective composing)概念可能源自1960年代掀起的「集體即興(collective imporvisation)」,1961年李格悌(György Ligeti)也曾寫就《Future of Music—A Collective Composition》一書,而自80年代中起,集體即興創作在臺灣劇場與舞蹈界中亦逐漸為人熟悉【註1】。集體作曲以聲音/音樂為核心,是一種含有即興和預置手法的集體創作模式,在有指揮又試圖去指揮中心的狀態下,Artyom由此延伸出其獨特的四階段方法,運用在工作坊中【註2】。
「集體作曲方法」的前三個階段,實際上未觀察到明顯分水領,更接近光譜式漸變。Artyom從暖身開始,關注能量(energy)的體內外循環,第一階段在於培養音樂家的專注力與直覺,去感受並掌握由個人與集體意識共同推動的音樂能量,演奏者逐步調適而融入創作視野;第二階段發展獨奏家預置的一小段聲音素材(prepared elements,也就是「暑假作業」),形成「集體信息場域(collective information field )」,從域中擷取、仿擬或連結彼此觀點,引導樂手更自在且自發即興出入樂流。在第三階段,Artyom開始篩選並紀錄具創造性的素材和想法,膠粘成較具完整性的長短樂段,讓各素材提供者命名;接著以黃金比例為引,嵌入自然科學和宇宙中的數學規律「費波那契數列」(Successione di Fibonacci)與組織法則「螺旋形」(spiral),大致底定全曲框架,音樂也由此映射出世界的結構【註3】。最後一個階段,則強調演出時將聽眾納入信息場域,讓「集體」的概念在第一階段取消演奏與作曲二分之後,再度打破創奏者與聽眾間的界線。這個階段要求樂手不再只注意舞台上正在發生什麼事,而需要持續感知或即席回應聽眾當下的反饋,音樂也在此拒絕定型中拓展其流動意義。
◎ 工作坊中的創作觀
在工作坊中共同形成的,對何謂集體作曲的認知和實驗,主導了工作坊的階段進程與工作模式。集體作曲的互動關係,就像人類和宇宙之間的連繫,Artyom曾以弦與共鳴腔(string and body)來比喻,弦的振動傳導至共鳴腔強化了聲音訊息,而腔體也會一再把能量回傳到弦身,促使其改變原本的振動規律,形成迴還往復的互文共振。也因此,Artyom特別強調「過程」,一如所有童話都有著類似的故事結構,劇情在主角觸犯禁忌、受到懲罰並最終回家的過程中推進,但故事轉折處與細節都各不相同,就像書法和走路,要從A點到B點有無數種走法路線,即便寫同一個字卻沒有一模一樣的筆跡,重要的是怎麼寫、為何如此寫。
這樣的觀點反映在工作坊集體創作的角色分工上,Artyom除了鬆解獨奏家的舊有框架、培養默契,也成為抓穩走勢、塑造音樂整體結構和平衡者,協助獨奏家感受自己正在寫下什麼字,創造怎樣的聲音。而最終的coda便是「回家」,音樂並未結束在全新的聲響素材中,而是再次回到柳琴最初的樂句,完成一場旅行。
◎ 臺灣獨奏家們面臨的挑戰
指揮在「集體」意識的想像與實踐,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中介物及中介內容為何,而臺灣獨奏家如何回應這種集體狀態下多元的技術需求和記憶需求,同時試著與中亞音樂互動出「好的」聲音,也相當有意思。
無論中西哪種樂器,臺灣的八位獨奏家都擁有非常紮實的學院訓練,熟習特定美學標準下的發音方式,而一開始的暑假作業就敦促樂手們重新思考什麼是「樂器的自畫像」。直至工作坊,Saxophone(顧鈞豪)把雷鳴管(thunder tube)塞進喇叭口,製造既像雷鳴又如大象叫聲的音質,吹法充滿爆發力,而Double Bass(卓涵涵)則在弓法中加入搓湯圓一樣的動作,以弓毛繞圈擦弦,製造細密綿遠的輕盈感。「把打擊樂當弦樂,把弦樂當打擊樂」說法看似戲謔,卻也擺明豐富多樣的音色不囿於單一美學,更能摸索出樂器自己的語言。
在此聲響場域中,聲音的異質性相對較高,要如何形成共感、凝聚出同一條音樂河流不致分裂碎散,“keep going together”便成為獨奏家與指揮的工作重點之一。無論是節奏、音型或音高上的仿擬、卡農與對話,都在排練過程中不斷被實驗,被樂手的直覺抓捕或放棄。同時,近乎膝反射式學院訓練成果也被Artyom一條條拆解,譬如調性系統的內化,使樂句往往從主音開始或結束,節奏部分也曾被點明對正拍(downbeat)起始的不自覺依賴。除此之外,為了紀錄多元異質的聲響與即興段落,記譜方式也呈現各種樣貌,除了五線譜,更多是以抽象線條、波形、圖樣或數字數列來表示音樂的骨幹、轉折點和銜接方式,也利用現場錄音檔協助記憶音樂內容。
美中不足的是,或許受限於語言(指揮與臺灣樂手說英文,與中亞樂手說俄文),臺灣獨奏家與中亞獨奏家的直接對話並不多,抽象敘述的理解缺失偶有閃現,但也可能因此刺激雙方直接以音樂溝通的動機,例如Tar(Elchin Nagijev)在排練空檔跑去找柳琴(陳崇青)即興,或是正式演出前Cello(巫尚謙)臨時被Duduk(Gevorg Dabaghian)抓上台伴奏,兩人幾乎只以眼神和耳朵來對招。
集體創作的聽覺意義,或許在於瓦解了指揮中心、作曲家中心或所謂的個人作曲特質(例如音樂「很巴哈」、「很菲利浦葛拉斯」),素材內在的組織習慣和曲式結構不再被預先規定,因此更凸顯「關係」及「過程」的重要性,使音樂的「未定稿」成為流動的時空,而可以容納此在不同文化,指向一個新的亞洲。
過往在評價音樂如何,多以結果(出版樂譜、現場演奏、錄音錄影等)論成敗,「輿圖工作坊」的集體創作形式卻提供另一種共振途徑,模糊掉作曲、演奏及指揮三者壁壘分明的功能性,得以聽見過程裡每個人是如何在自己和他者之中誕生,且藉由音樂,與世界展開千絲萬縷的連繫。一如Artyom曾說過,創作是“I am how I am”,這場橫越幾千公里的跨世代、跨文化交匯,也聲明出它獨特的 “We are how we are. We are music.”
註釋
1、參考資料:《集體即興創作:約瑟夫.柴金與開放劇場》,朱靜美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1。
2、集體創作方法四個階段,資料來源為指揮Artyom Kim寫給臺灣獨奏家的暑假作業,同時此段書寫亦融合、印證於排練現場的觀察。
3、指揮在排練中不斷與獨奏家嚐試不同長度、規模與丟接形式的樂句螺旋,例如:以費波那契數列1-1-2-3-5-8與8-5-3-2-1-1(反轉)交互穿插,一組發音另一組休止,並使用在命名樂段的結尾節奏型,同時也設計將拍數結構貼近黃金比例1.618。相關數學原理影片請參考:The magic of Fibonacci numbers | Arthur Benjamin
《輿圖工作坊》
演出|
時間|2017/9/18-23
地點|國家音樂廳排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