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的內爆與追逐《沙度》
5月
23
2016
沙度(國家兩廳院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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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昱程(專案評論人)

古名伸的新作《沙度》從一片闃黑、深不見底的上舞台處開始,緩靜地,一道光向觀眾面而來,隱微可見一群舞者背著光往前移動,某些角度能看到些微的碎動和隊形的變換,但大部分的時候只看到那道光。接著彷彿月亮升起一般,隨著燈光角度的轉變,舞者肢體輪廓稍漸清晰,但依舊因為背光而沒有臉孔,並持續以張牙舞爪的姿態悄悄向前移動,月光高掛,夜深了,夢境才能被睡眠解放,奇想才能恣意徜徉。

時間稍停滯在初入夢境的闃黑裡,接著出現了一位紅衣女子獨舞,她以鬆動的關節發展,驅力由下而上又由上而下促使手臂甩動拍擊大腿,或是轉圈。鬆動看起來並不是因為自由,像是心不在焉或是過度控制的緊張,因而失去了舞者身體的簡潔質感。緊接著黑衣人拿著電風扇吹拂她蓬鬆的細捲長髮,使她的身體更加躁亂,一陣陣用力後旋即立刻放鬆,如此反覆不安。接著一群黑衣舞者出現,控制紅衣女子,重複剛才的動作拍擊著大腿,揮擊雙拳欲求反抗。最終黑衣人把紅衣女子撐高,載浮載沉中,紅衣女子大聲命令:「往前!往後!停……」。

轉場後,十位黑衣舞者手持著長桿,上面固定著巨石,彷若宇宙洪荒爆炸後的碎片,或是女媧補天的彩石。巨石們(舞者們)先是橫向地在舞台上來回奔跑,紅衣女子也在其中忽然逃命似的出現又消失;音樂開始從原本曠謐逐漸變得嘈雜,最後變成激情的弦樂和廟口舞龍的節奏,巨石幻化成九節龍身和一顆龍珠,舞者們舞弄著這隻分節的龍,並追趕龍珠。傳統龍戲珠是吉兆,然而眾巨石所組成的龍戲珠卻讓人不寒而慄,當九節龍身分開的時候,舞台上彷彿有十隻龍又像是十顆龍珠彼此追趕著。

《沙度》是一則關於紅衣女子的繪本寓言,即使運用了如此變化繁複的大型道具,「接觸即興」作為一種舞蹈的形式語言,它所展現的身體樣貌依舊很容易被閱讀。在後段的幾組雙人舞裡面,兩個舞者重心的交換,在推拉之間產生的離心作用或向心力,從平衡到失衡(off balance),有的組合並不是在這個過程中追求流暢,當舞者用力把重量交給夥伴之後就放鬆,過後又重新啟動,運作的動力被截斷又重新開始,兩個人之間的重力並非不間斷地傳遞。這個特性與紅衣女子的獨舞同樣,力量重複揮散在身體和空間中,彷彿是在現世生活快速重複的死亡與復活、放棄又重新開始、關機再重新開機,喧嘩嘈雜,喚不醒沉淪的世界,周而復始。最後紅衣女子被夾攻而來的黑幕擠壓,遁逃到平面無顏色的繪本世界了。

在覆蓋整個舞台鏡框的白色投影幕裡面的扁平的世界裡,舞者和巨石們玩起影子戲。從一個彰顯自我的鮮紅服裝女子到黑白平面的「人影」,拋棄了自我,變成只剩下形狀的人,在平面的世界享受單色的自然,陽光和風雨。時大時小、搖搖擺擺的身體原本是影子戲裡面唯一能夠開展的身體動態,卻與現實中病痛的身體互文:癲癇般的搖晃和躁動,在幻想平面上放大投射的自我。在好似充滿童趣投影內容裡,我看見生命的混沌和百無聊賴。

從紅衣女子的恐懼和焦慮,在夢裡幻化出變化多端的巨石,後來又在紅衣女子面前幻化成龐大人形,當它栩栩如生地走起路來,或者零星的三兩塊巨石組合成臉部表情,似人而無臉無形,似臉又缺乏身體,令人恐懼莫名。更大的恐懼是來自這些意象不斷重組又移動,然結局安排看起來十分勵志,紅衣女子在巨人的追殺過程中發現巨人結構中的破綻,進而打敗這個由她自造的恐懼。最後,回到舞作一開始的燈光和畫面,紅衣女子與眾黑衣人再度出現。

詭異夢境往往意味著現實世界常有讓人無處遁逃的扭曲和暴力,寓言又怎會單純是則虛構的繪本故事?如果把舞蹈視作藝術家們用來再現內心狀態的媒介,在觀眾眼前被黑衣舞者操控的巨石彷彿是內在世界爆炸後的碎片,舞者身體不斷重複揮散又再生的力量,讓筆者聯想到傳播理論大師麥克.魯漢在上個世紀提出關於媒介與訊息不斷改變人的感官,幾近光速地接收各種訊息並耽溺在眾多他者生產的大量訊息以致自我意識無感知,最後引發個人的主體「內爆」狀態,紅衣女子把現實的紛擾,帶進闃黑的夢境,碎裂成石塊,這個意象或許回應了當代的紛亂詭譎;身體的躁亂和搖晃,力量重複揮散便是這個內爆過後的創傷,舞者們彷彿拖著身體擺蕩、甩動、追逐,在意識和無意識之間。月亮將落,夜晚結束,白晝要降臨,一場驚夢,只是不免讓人驚甫未定:如此夢境還會輪迴再來?

《沙度》

演出|古舞團
時間|2016/05/15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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