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姿宇(專案評論人 )
在疫情蔓延、島國人人自危,劇場紛紛停演或延後的艱難時刻,《半島風聲 相放伴》(下稱《半島》)在半島的重演來得剛剛好,似乎也提醒我們在國家之外,傳統社群與藝術的力量,如何能共組彼此支援、互助的系統。
《半島》以全台語演出,是現代劇場與恆春傳統的民謠、四句聯合作的演出嘗試,劇中邀請恆春民謠傳藝師阿公、阿嬤們現場彈奏月琴、演唱民謠,並與以現代劇場技巧演出的主要故事線彼此對話、穿插。故事設定在1960、70 年代,那是恆春傳藝師們的年少時光;故事圍繞三名屏東女性展開:半島冊店的頭家娘Yuki、滿州女孩阿滿及恆春女孩阿春。正值青春年華的阿滿和阿春來自不同的社會背景,農家女阿滿一出場就挑著扁擔,穿著素樸寬鬆的布衫,不想出嫁的她正為父母的媒妁之言煩惱;高中生阿春則背著書包、穿著制服,她每週從恆春通勤到市區讀書,相信女孩有自己選擇未來的權利。兩人相遇半島冊店活潑美麗的頭家娘 Yuki,後者經營的半島冊店如雜貨店,是小鎮的聚會所、托兒所、訊息集散地。
如同評論人吳岳霖所觀察,【1】劇中這些傳藝師們,不只是作為配角的裝飾點綴,事實上角色的故事也是她們生命記憶的縮影。本劇瀰漫中心、邊陲觀點的多層互動和移轉,例如恆春女孩阿春相對滿州女孩阿滿是屬於中心,但阿春仍需要每天到市區唸高中,阿春高中畢業後,追逐「去台北打拚」的夢想,又再往更「中心」的台北流動,應徵光鮮亮麗的金馬號車掌、百貨櫃姐。但這些都會工作卻需要英、日語能力,由於她的閩南語背景,阿春遭遇無法融入都市的挫敗,最後選擇回到恆春。不過,此時她肯定地宣告:「我想做的工作一定要和我們的土地有關」,阿春似乎體現了恆春人從追逐都市中心,經歷都市經驗的洗禮後,更進一步肯認家鄉價值的記憶,邊陲在認同中不再是邊陲,新的中心儼然在移動和回返中被重新形塑。
這種移轉關係似乎也能與《半島》演出地點的轉移並置。本劇在去年十月首演於恆春古城,今年在屏東市的屏東演藝廳重演,當阿春說到「市區」讀書時,暗指的可能正是演出所在的屏東市中心,而她嚮往打拚的台北都會,指涉的恰是筆者與部分其他觀眾今日往返的彼方。在《半島》的演出過程中,屏東市與台北市都已成為「他者」,本劇的演出如同一種宣言,公開演出本身便是肯認鄉土價值的行動實現。
半島風聲 相放伴(斜槓青年創作體提供/攝影劉人豪)
當然,《半島》呈現的更是民謠與四句聯藝術在這個認同過程中的重要。劇中阿嬤們渾然天成的歌聲和月琴樂音與劇中故事交錯,展演恆春民謠如何與常民生活的脈動密切扣連,例如阿滿決定要出嫁時,傳藝師阿嬤們化身阿滿的長輩,演唱古城春民謠〈牛母伴〉──這是女兒出嫁前夕的惜別宴上,長輩演唱給新娘的祝詞,歌聲真假變音、尾音綿長、哀惋淒淒,聽者莫不為其中瀰漫的不捨和牽掛之情動容。當阿滿最終妥協,並與阿文步入農家婚姻後,她再次回到半島冊店,趁阿文不在家時與 Yuki 和回鄉的阿春一起快樂的練月琴和唱民謠;但劇中暗示阿文對妻子學唱民謠頗有微詞,甚至上演阿文提早返家時,阿春和 Yuki 陪阿滿一起趕回厝裡,好為阿滿在夫妻吵架中壯膽的戲碼。
至此,《半島》演示了不同於所謂現代觀念的社會與家庭關係的存在。在今日台灣,媒妁之言普遍被認為過時,自主戀愛是女性自由的實踐之一,那麼該如何在這個時代再現阿嬤們的生命故事,亦能與現代經驗對話?《半島》並沒有選擇呈現一個打破傳統、「獨立自主」的「新時代女性」敘事,那或許是當代對傳統凝視所想像出的修復式神話;相反的,本劇重新肯定了地方社群與傳統藝術間密不可分的關係,它告訴我們的是──彼時的恆春小鎮婚嫁依父母之命,但阿滿並不是孤身封閉在婚家牢籠中。通過民謠藝術的傳唱,恆春女性共築互相扶持、支柱的緊密社群,在農忙與家務勞動之中,她們未曾孤獨面對生活的種種困難,而能透過傳統音樂藝術,找到抒發情感和連結彼此的出口。在這層意義下,阿滿何嘗不是自由人。
散場後的屏東陽光普照,步出劇場後,再度投身被資訊和恐懼淹沒的焦慮時刻,若說《半島》提示了藝術此時能有什麼介入的可能,那大概是令我們不要遺忘,社群內的彼此扶助和悅納,可能才是引領我們度過世代/時代困局的關鍵。
註釋
1、見吳岳霖:〈故事的可能與不可能:評台南人劇團、斜槓青年創作體《半島風聲 相放伴》〉,《PAR表演藝術》第324 期(2019年12月),頁 68。
《半島風聲 相放伴》
演出|台南人劇團、斜槓青年創作體
時間|2020/03/22 14:30
地點|屏東演藝廳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