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鶴宜在〈臺灣歌仔戲「做活戲」的演員即興表演與劇目創作參與〉(註1)一文中提出,台灣歌仔戲職業戲班長久以來維持「做活戲」傳統,「做活戲」即演員即興表演,近似歐洲十六世紀盛行的義大利即興喜劇(commedia dell’arte)形式。演員即興表演的核心意涵為「劇目創作」,其「表演手段」即「編劇手段」,透過即興方式,演員集體完成「編劇的團體接力賽」,直接在台上完成一齣「新」的劇目。若「活戲」演久了,很可能固定下來成為「死戲」,此時,透過劇目的傳遞,由另一批演員重新演出,又會回歸「活戲」。
林文的研究不僅揭示做活戲的技巧(包括對白、曲調、人物、戲劇場景設計等等),更重要在指出「活戲」的核心價值在「演員劇場」,不同演員搬演同一齣保留劇目,可能創造不同演出風格,也可能別出新猷,創造不同劇目丰采。同時,透過編劇手段,演員即興的意義不止於表演而已,它的最終價值在劇目,許多迄今搬演不墜的歌仔戲保留劇目,多仍維持活戲型態,經由一代代傳衍,既保留劇目框架,又有演員創發的自主性,歌仔戲的庶民風格因而保留,其與語言、口傳文學的緊密關連也因而得以彰顯。
台灣歌仔戲班劇團最近兩周於台北市大稻埕戲苑推出「活戲專場」,目的即在彰顯活戲的價值,希冀觀眾認識歌仔戲表演內涵的活戲之美。憑心而論,就觀眾角度而言,呈現於觀眾眼前的任一齣戲,其幕後說戲過程、演員即興過程、演員與樂師即興過程,都是隱而不彰的,我們並無法親眼親耳判斷這齣戲究竟有多少事先或真正台上即興成分,就以《劉備招親》來看,如果部分龍套演員茫然失措的表現為可容許失誤範圍,的確讓我們相信這是一次「台上見」的嚴格考驗;較資淺的演員,以及並非長期穩定合作的演出班底,也說明著,活戲的精采之處往往有賴於默契十足的演員彼此之間的對手、拋接,對於苦心孤詣呼籲保留活戲風格的台灣歌仔戲班而言,缺乏長期、穩定的演出場所與機制,對欲意彰顯的活戲美好,仍不得不因而被打了折扣。
然而,就《劉備招親》一戲,我們仍看見了歌仔戲保留劇目的特色與不乏動人的演員精彩表現。沈花梅飾演的喬玄是其中令人嘆服的角色之一,其老生用嗓磁實有力,身段作表貼合人物,在與呂瓊珷飾演的劉備對手戲〈劉備染鬚〉一場,兩人一搭一唱,劉備一下子染成了白鬚,一下子又染成了紅鬚,呂瓊珷唱著「藥仔過期你著愛對我講,我不是欲做伍子胥過昭關」,或唱「白色的嘴鬚煞變紅,看到血壓直拿高」,沈花梅老神在在應答著「那是藥氣在循環」、或「嘴鬚甲做人攏共款,你是在轉大人」,兩人表演精彩絕妙,這段〈劉備染鬚〉做為歌仔戲改編京劇《龍鳳呈祥》後發展出來的獨有橋段,說明著歌仔戲前代創造劇目的靈活手段。
再有,飾演周瑜的陳麗紅一身工架俐落邊式,掏翎子、耍槍、劈腿,俱優美而到位,不燥不亂,且臉不紅氣不喘,歌仔戲有如此武生人才,令人大開眼界。她尚且能唱,遭逢孔明(王秋冠飾)後,一句一罵,「你句句言語將我欺,將我傷甲血淋淋,今日有你就無我,你霸占荊州占阮便宜」,更添激戰氣氛。
《劉備招親》與《龍鳳呈祥》相較,多了庶民趣味,前述〈染鬚〉以及吳國太、孫權、喬玄關於劉備的對話,演員即興發揮對答如流,一個說著「眼大無精神,耳大衰尾耳,腹大有病因」,一個說著「大耳垂肩帝王相,肚大將才王」,最終「丈母看子婿,果然一個好人才」,句句淺白生動,果然無需字幕,亦能聽得分明。
《劉備招親》既有前輩劇種為底,加入民間即興創作,成就歌仔戲劇目的自有特色,這讓我們相信歌仔戲前此已累積了多少精彩前人遺產,而如今賴以保存則有賴如許的一批專業且具有活戲能力的演員才能致之,活戲與演員的攸戚關連莫此為要,《劉備招親》既要劇目保留,也要演員保留。
註1:〈臺灣歌仔戲「做活戲」的演員即興表演與劇目創作參與〉見《民俗曲藝》175期(臺北:施合鄭基金會,2012.03),頁107-175。
《劉備招親》
演出|台灣歌仔戲班劇團
時間|2012/06/30 14:00
地點|台北市大稻埕戲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