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佳伶(專案評論人)
《Skid》與《SAABA》是瑞典哥德堡舞團的雙舞作,部分舞者在兩部作品中皆有現身,在同一身體中照見不同的表現方式,是有趣的觀察點。34度的斜坡宛如一座溜滑梯,任何帶有重量之物在其上無法保持恆靜,皆會受重力之影響而下墜,當舞者的雙腿有如託付履帶運送至坡頂,徐緩地出現在觀眾眼前時,不由得令人聯想起了崔莎・布朗(Trisha Brown)在1970年的《Man Walking Down the Side of a Building》,彼時在影像中看到的,也是由一雙男人的腿為起點,迎來即將發生的身體運動,十分不同的是這雙腿藉由安全繩的幫助,下一幕即倏然站起,讓身體與牆面形成垂直的角度,開始了他的行走之旅。
而《Skid》裡卻是在腳的懸空踩踏與降落後貼合斜面,讓背依靠著平行坡度,彷若匍匐著向下前進,若下墜是不可逆的抗力,要如何減緩重力的推移,好讓身體在向陽面壟罩多一些光明,似乎躺平增加摩擦力是一個好方法,率先感受到的即是或仰、或臥、或側的肢體,各式的身體無論是探頭現身,或準備以腳觸地,它們都不若渙散在平坦地面之時,需要大幅地翻滾和挪抬,才能移動自身,在斜坡上大抵是維繫著鬆弛就能保有動能,在手掌表層、衣料材質與斜面的作用力銷抵間,控制著下滑的速率,速度的增加近似身體的流動滴漏,也是循序漸進,直至身體逐步挺立由坡度拉拔起,動勢愈發增益,好似不再胼手胝足、屈身求全,偕同影子壯大了自我的身形。
裸露沒有包覆的手,將指紋壓印上斜面一邊探觸其質地,傳送到鞋履保護中的足踝,就像我們在鳴槍起跑時,透過以手觸地的感受傳遞至蹲踞的身體,提供雙腳繼之而起的動能,足底雖無踩踏至坡面,它必定也能體會轉拓於指尖、傳導自穿戴物質的摩擦力,在粗糙與平滑的係數間,推舉出茁壯身體的動勢,而影子正是拔地而起身形的見證者,它就像彼得潘童話中失而復得的影子,重新找到與身體縫合的方法,舞台上的影子若作為一個獨立的元素,它往往被框限於觀眾的對視直立面,脫離了孕育他的身體,反之若影子只被視作光的殘存物,它便被隨意棄置於舞台平面一隅,而這只在斜坡上的影子,利於目光可見的視角,有助再度回歸貼合腳底,並由腳尖漸次延伸出去,與身體形成了宛若向光面上同株雙生的植物,影子在光線明朗之時,全力奉獻自我的氣力,扶持身體可於坡地上屹立不墜,絲毫不在意暗場後自身的消弭,轉化作為如影隨形的虛化客體,使得身體與其產生光的物質,共同保有具象與顯影的雙重意義,讓演出不僅於身體與抗力物質間的能量相抵,而是讓空氣中摩擦阻力,與光的粒子傳導間交集出正向的可能性。
SAABA(瑞典哥德堡舞團提供/攝影Tilo Stengel)
滑梯除了下滑還有另種向上攀附的可能性,對抗與生俱來的地心引力,當我們立足坡頂、俯瞰平地時,是否會有征服的快意,或自覺渺小才是真實處境,在去除欲超越對象與工具時,該如何讓自身接近崇高,是否會像在《SAABA》中一樣,躡起腳尖、上提重心,縱使無法登上巴別塔,只能如履平地,也勉力地墊高自己,好似高於頭頂數公分處的空氣更為清新。
若舞者奠基於古典芭蕾的身體,直立起腳尖並非絕對的難題,但也實屬不易,必須在鍛鍊與調整中求取平衡,單一動作中的挺拔是偶一為之的場景,多數時刻是在凹折與顫巍的肢體裡,發展一種中心思想,如何在外部侷限與本體控制下,完成編排與共構作品,涵蓋對自我抗衡與和解後,並涉入群體,若我們認同身體有其多樣性,也就易於理解在調控後的個體,仍將包含各式奇特殊異的外顯形態,制式的完美在這裡似乎不是唯一訴求,在身體迥異乖張的情境裡,為何觀者仍然足以領受整體的協調流暢,完滿視覺上對美的感知,我想那是一種在數大中始能體現的,對於崇高與壯美的追求,聚焦在個人之上的是勉力完成使命,接受不可能無暇的異己,座落眾人其間的是對舞蹈的執拗心意,帶有信仰的至誠屬性。
如果說《Skid》是在演化抗拒重力的兩面性,其無可避免的下墜與向上克服困境,那《SAABA》就是內化的折衝與調和,兩部作品皆保有在受制的缺憾中嚮往美的境界,雖不若崔莎・布朗的創作擴及空間與實驗性,仍深化我們對表演殿堂的認知與身體感受力。
《Skid》、《SAABA》
演出|瑞典哥德堡舞團
時間|2023/05/19 19: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 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