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馨儀
TAI身體劇場新作《火車時刻表》,以時間為題,火車為載體,邀請觀眾搭上這習以為常的交通工具,啟動了一場時空之旅。
雖然實際演出只有兩個場域,分別在三民站,以及離富里站步行30分鐘的公埔遺址,但整體的時間卻是從11:50搭上花蓮前往三民的區間車開始,直至17:46富里返程的新自強號結束(如果沒買到這班車,那「演出」又會更長哩!)無論是在區間車上,或是走路看戲,六小時的移動讓時間變得綿長。畢竟即使到花東會搭火車,但外地人通常都只選擇普悠瑪、太魯閣等快車,不會選擇區間車,在現代化之下,我們習慣高速的移動,讓身體能快速抵達不同空間。
以緩慢延長時間、召喚身體
快速,卻讓我們忘記身體——這是《火車時刻表》主創者 Watan Tusi(瓦旦・督喜)的創作核心。
演出的兩個場域,對應著台灣原住民族的遷徙與居住,而在原初,族人都是以步為途、以身為度,測量空間、記憶文化。然而在日治時期,在理蕃政策下的強迫遷移下,族人被要求坐上火車,被限制的身體讓空間感消失,終也讓身體消失。他們以肉身面對著變異,在陌生中重新尋找生活的方式。
火車時刻表(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林靜怡)
當時,Watan的太魯閣族祖先,被以這樣的方式,被迫遷徙了100公里。三笠驛(Mikasa,三民站舊稱)與在山笠山上的舊部落,如今也都變更了面貌。而我們也經歷了吉安—志學—平和—壽豐—豐田—林榮新光—南平—鳳林—萬榮—光復—大富—富源—瑞穗等13站,才抵達了這陌生的小站:三民。【1】
第一個地點三民站的舞作即在這樣的氛圍下產生,舞者排成一列,在鐵軌旁的空地繞圈,在規律中每人有著各自姿態,如同遷徙時的狀態。而當《南進台灣》的音樂與日文廣播響起,移動則出現混亂與變異。空地很大、日頭炎熱,舞者行動的行動被曝曬著,觀看難免有些失焦。記憶點是舞者們以自己的族語言說,先是追溯祖先的名字,後是數數字,再是指稱身體部位,在時間的變異下仍企圖以語言定位自身、以身體經驗空間,而後尋找到靠攏的力量,群聚、奔跑。
以步行溯源,以身體經驗
兩地的舞蹈都沒有太困難的動作,卻不斷以身為度作為探尋,在步伐之外,亦有許多手部動作,指向作陶的指紋、編織的手指、農作的姿態。在三民站則算準了火車時間,第一班火車在舞者出場時駛去,而他們只是駐足觀看。第二班快速新自強駛過時,舞者們追隨奔跑,白色疾駛的機械列車與黑衣的舞者肉身,乾淨快速的現代與被汗水濕漉的傳統,也是場注定絕望的追逐,隱喻著原住民族的在歷史上的境遇。然而當再次群聚,便又找到新的力量,舞作尾聲也是最後一次追逐,向著遠方跑去,也意味著時間的乘載。火車建設雖讓過去的事物消失,卻也能搭載交流,將我們再帶往更遠的地方。
火車時刻表(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林靜怡)
於是再經過玉里、東里、東竹,我們到了富里,花蓮與台東的交界。走往遺址的路上,舞者頭頂水甕、手持竹筒,在前引路。穿越民居、公路、上山,走路是最原始與有效的移動。公埔遺址是卑南遺址的一部分,僅留兩塊矗立的石板,推測為當時的民居牆面。石板旁有高大的樹木,前方則是連綿的山脈。舞者也分三群,在石板處、在山前、在遠方土丘。不像三民站是聚集而舞,富里站此處這三個空間一直是並存的:生活、群山(自然)與風(時間)只有流轉、未有消逝。
創造走路的時間
看完演出,還要再走回去。與其說是編舞作品,《火車時刻表》的重點更在移動與走路。TAI身體劇場這幾年都有「一百公里俱樂部」,每年全團都一起走一百公里,串連環島。從探尋各族舞蹈發展腳譜,而至持續不斷地走路,「腳」帶來推進了力量,提供經驗的視野。於是我們跟著這演出迴返,在區間車上的晃蕩下一步步慢了下來,累加著感知,甚至抵達了史前人類的居所。
火車時刻表(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林靜怡)
Watan 在創作筆記中寫下:「什麼叫走路的時間?——周遭一步步走向你。生命延長、時間拓展。」此如同法國哲學家柏格森認為時間是綿延的(法: durée /英: duration ),純粹而綿延的時間才是真正的時間,其不會被科學切割,不是如指針一格一格的,反而會連續疊加,銜接過去與未來。真正的時間也帶來真正的自我意識,給予源源不絕的生命力量。
於是兩個地點舞蹈的紛雜與尚在開展的狀態似乎就沒有這麼重要了,畢竟「精準乾淨」是一種劇院內的現代眼光,而TAI的作品所含藏的另一種哲學思考,不只在於觀看。唯有放下腦袋,戴上身體,才能經驗吧。
註解:
1、在火車行進出時沒有「演出」,舞者會散在各車廂做自己的事,或閱讀、或書寫、或編織,也可以拉筋、睡覺——唯一未允許的是使用電子產品。不過觀眾就沒有這個限制。
《火車時刻表》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22/08/14 13:30、16:00
地點|三民火車站、富里火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