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力道的劇場正如真正的文學般「力透紙背」,把虛構的力量彈回真實人間。
華山也曾是廢墟──日治時代的酒廠被台灣煙酒公賣局接收又棄置的「鬼屋」,二十年前被藝術家非法「佔領」來做展演,幾經抗爭成為合法的藝文用地,而十年前又在「文創產業」的國家政策下重被接收,成為今天帶小資風的「文創」面貌。這次在從北京來的《狂人日記》中,湊巧還華山本然面貌:挑高的酒廠屋頂、裸露的結構柱、不見油漆和壁紙,在清水泥地板上,紅磚散落,四人高坐磚塚之上,如四根殘柱,整個畫面宛如裝置藝術,隔著一池碎磚與三面觀眾在凝重空氣裡對峙。
燈一亮,坐在磚頂的人便一人一句噴吐出「偽善」、「無恥」、「卑鄙」、「貪婪」……,拚盡全身力氣,字字如鎚,突然間令通俗罵人的字彙,變得比大篇文章還意蘊無窮、力道萬鈞,神似原著小說「以警句打擊他人要害似的短文」(龍瑛宗語)的特徵。非嚴守小說的線性敘事邏輯,卻更加真實呼喚作者的寫作情感。暴烈的電子音樂質地也相當配襯,巨大的憤怒轟然推倒理性框架,從空間性、視覺性、聽覺性,直接從觀眾的神經直搗心靈,完然是劇場手法而不帶半點「話劇」型態的一部作品。
主角「狂人」穿著白色紙衣走入碎磚場中,起初明顯與他人不同。他帶著一瓶礦泉水,自頭淋下,漸漸濡濕破爛了紙衣,露出下身黑褲及裸裎的上半身。他起初是控訴者,滔滔控訴那疊起兩人高度、在燈光下鬼影幢幢如鬼魅的「大哥」;直到那句「你也有份的」的反控訴,使他徹底崩潰,明白了置身在一個誰都不能倖免的「吃人」結構裡,永生永世,裡裡外外,代代不得翻身。
全劇緊扣「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的意象,凝鍊有力。狂人暴走磚屑上,推倒磚柱,仆身磚堆,以肉身殘酷意象傳達那無路可去的憤怒──是九十五年前魯迅的情緒,也是我們當代的情緒,故令人更真真切切體會到「這歷史沒有年代」的絕望。
瞭解大陸輿勢的觀眾,可能立馬聯想到城市快速拆遷引發多起人民自焚抗議事件,打從狂人進場,便知道那淋頭的不是水而是汽油,那碎磚不是別的而是城市發展時傾倒的殘骸。但對大部分的台灣觀眾來說是不容易的。號稱民主、擁有完全報導自由的台灣媒體,對這些現象總是漠不關心,甚至對近在咫尺的拆遷也經常含糊其詞(如華光社區案)。可見制度的禁錮拆撤還容易些,人心的禁錮拆撤最是困難;魯迅的指控既是超時空也是超國界的。
《狂人日記》發表於1918年,2008年台灣的身體氣象館曾以《狂人日記》九十週年為名,召集製作改編劇場作品《魯迅二○○八》,以「身體」劇場形式表達「人吃人」的不理性狀態。但對台灣大眾來說,「魯迅」仍是個模糊遙遠的名字。在朝代嬗遞中被統治者刻意消抹記憶的台灣民眾,渾然不知40年代台灣文化人士黃榮燦、許壽裳、龍瑛宗、楊逵、藍明谷對魯迅的介紹與評論;同時又在兩岸重新開通以後,半推半就地被戴上跟某些「台商」同一副眼鏡,抽去脈絡、塗銷歷史、巧組拼裝地在理解我們的世界、我們的位置、我們的未來……。千百年來,話語權、解釋權,不都由統治者在攢弄控玩著的嗎?於是,無知者總咄咄成理,欲求真相者反忽忽如狂, 好一大本人吃人的歷史因此循環不盡,「沒有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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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http://www.millionbook.net/mj/l/luxun/lh/002.htm
魯迅《狂人日記》小說全文
http://dailynews.sina.com/bg/focusnews/news/zgscq/
“中國式拆遷”引爆民憤 民衆自焚抗拆遷
華光社區懶人包
http://literature.ihakka.net/hakka/author/long_ying_zong/long_composition/long_onlin/com/com_b02.htm
龍瑛宗評論<兩種狂人日記>
2008年台灣《狂人日記》演出報導
http://140.119.61.161/blog/forum_detail.php?id=684
http://140.119.61.161/blog/forum_detail.php?id=685
周秀紋:<文學的魯迅!藝術的魯迅!非政治意識的魯迅? ——黃英哲結構下的台灣魯迅學>
《狂人日記》
演出|北京/新青年劇團
時間|2013/05/11 19:30
地點|台北市華山1914文創園區烏梅酒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