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開放的開放《我所起舞的地方》
6月
05
2024
我所起舞的地方(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林峻永)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612次瀏覽

文 吳思鋒(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不得不說,《我所起舞的地方》是「好看」的。但有一種「好看」的演出,倚賴熟練的場面調度,盤桓在形於外的層次,欠缺細節與整體交互構成、疊深的穿透性及格局。非常遺憾,《起舞》便屬於此。以至於舞作中雖不乏動人的畫面,還有好多個足以將「起舞」與「地方」延展出複雜性的小敘事,總是被一種多元、抒情的美感意識提早、過薄的整編。

譬如,我本來蠻喜歡直接拿掉announce(即演出資訊上公開的「前導肢體呈現」),以每位舞者各自選擇,源於新聞報導或知識文章的片段,播放舞者親聲朗讀的錄音,同時,其他舞者則以群體為單位,依據該片段內容舞蹈;像鄭志忠朗讀的是印尼統治者蘇哈托在1960年代發動的反共清洗,其他舞者則以受難者般的倒姿示現,或當梁俊文朗讀候鳥遷徙之事,眾人跳步輕躍等,充滿一種「一與多」的流動感。倘若把朗讀的內容視為文本,這個「語言(朗讀)—肢體」的路徑,也反映編舞家如何詮釋舞者所選取的文本,以及傳遞舞者與舞者之間經由排練過程所積累的相互認識。

但當我們一路看下去,像是問舞者:「大家心目中的那一條龍有沒有翅膀?」這個問題在這部將核心文化身分定位為「亞洲華人」的舞作出現,再正確不過了,但有或沒有翅膀,其實對於舞作的發展沒什麼影響,換成別的問題也行,因為其目的是讓舞者看似「有話要說」地各自表述而已。也就是說,之於編舞家,所有拋出的問題、指令、遊戲,都只是舞作內容擴增的一部分,以及運用平均的調度,讓觀眾「以為」舞者都有發揮空間。——弔詭地是,在最基礎的層次上,舞者既然上了舞台,就會有發揮空間。對於觀眾而言,更重要的是能否看見舞者在這一次的舞台上,比其他次更不一樣?還有,如果寄望更移向舞者主體,能否依循舞者的個體差異,編出不一樣的舞?


我所起舞的地方(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林峻永)

很顯然,周書毅沒有走得很遠,譬如回到第二段所說的「一與多」,蘇哈托發動的反共清洗連帶龐大的冷戰場景,卻被他輕輕帶過。坦白說,編舞家要創造一個試圖往舞者主體挪移的場域,從來都不容易。於此作,反而襯出了在編舞上「無法開放的開放」,即難以沿著舞者提供的差異言說或身體,擴延另類的動能,而多半是通過設計的處理,以視覺化遮蔽身體性的調度。所以像「用不同語言從一數到十」的肢體遊戲片段,仍然是他較為擅長的編舞語彙,也能在緊與鬆之間的尺度流暢轉換、銜接,藉此延續此作「一與多」的流動力學。

說到這,且讓我們回到2021年的「話題之作」,《阿忠與我》,周書毅和鄭志忠雖同列「共同創作/演出」,但只要對後者的導演風格稍有認識的人便會知曉,該作基本上仍為前者的「編舞作品」,而阿忠一向令人驚艷的表演與能量充沛的身體性,在場上卻被調度成一名天真、勵志的素人,真是天大的諷刺。這一次,阿忠繼續登場,還有一位新加坡舞者董家威也是身體障礙,編舞家的選擇是讓他們與其他七位來自台灣、新加坡的舞者平均、多元的並置,此一調度法則證明了從《阿忠與我》到《我所起舞的地方》,周書毅以「多元觀」編舞的根本限制,依然以己身的美學慣性遮蔽異質的動能。當「每個人都是其中一個」,個體與群體可以簡單對接,差異就不重要了,那麼所謂的「亞洲華人」也不重要了。何況「亞洲華人」的命名應然存在相對的投射對象,但在此作,投射(辯證)的對象又是誰呢?

到總結的時候了,我還是感受到編舞家存有自我變革的意圖,但從意圖、方法到(舞蹈)文本之間,還有一段漫長的距離。在多元觀的統攝之下,舞者似乎履踐著個體的言說——他們的確「說了」,不過舞者能不能在舞台上說話早就不是新鮮事了,而是我們能不能把他們說的話「當真」,從差異的言說文脈編出更歧異的?畢竟,終究是身體創造記號,而非記號框限身體。

《我所起舞的地方》

演出|周書毅
時間|2024/05/03 19: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周書毅的作品總是在觀察常人所忽視的城市邊緣與殘影,也因此我們能從中正視這些飄逸在空氣中的棉絮與灰燼。與其說他作為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的駐地藝術家,積極嘗試地以高雄為中心對外發信,並發表《波麗露在高雄》與《我》等作品,不如說他是在捕捉抹去地理中心後的人與(他)人與記憶,試圖拋出鮮有的對話空間與聲音,如詩人般抽象,但卻也如荷馬般務實地移動與傳唱。
5月
16
2024
原住民的處境並非「回返家鄉」的浪漫敘事,而是一條不斷被擋在轉角、途中仍持續折返、游移的路徑。然而在這些折返之間,年輕創作者依然展現了各自的力量
8月
22
2025
這種富含戲劇張力的音樂選擇,精準地預告了整部作品的情感基調——那種介於狂歡與風暴之間的生命能量,正好對應愛麗絲即將經歷的成長旅程中所有的躁動、困惑與蛻變可能。
8月
20
2025
面對這些限制,策劃平台是否更需思考如何透過自身的引領,促成作品在實質上的「變異」,而非僅止於外觀上的「變形」——這或許才是近年主打「多元」的策展真正需要聚焦的方向。
8月
18
2025
在相隔三十餘年後的現時,面對溯返洄游可能會經歷的個人與家族、認同與記憶、創傷與療癒等複雜面向,這群參與夠帶種藝術季的青年世代究竟是如何詮釋種種看似基本卻又恆遠的課題?
8月
18
2025
《樹林小聚舞一下》呈現的不只是三個團隊的成果發表,更是一場可供觀看者思索舞蹈與空間關係、以及舞蹈如何書寫地方、建構文化政治的現場展演。那是一張關於舞蹈人與地方如何交織、共構的動態地圖,在短短一個半小時內被緊密鋪陳。
8月
11
2025
《手舞觸動3》不僅是一部講述夢想與奮鬥的舞作,更是一場關於聲音、身體與身分的深刻辯證。透過多元舞蹈語彙、情緒鋪陳與象徵性意象的運用,呈現出聾人舞者在表演藝術與社會現實中不斷對抗、重構自我的過程。
8月
07
2025
原創是希望把「離別詩」的悲願化為「天光前」的期許。但實際觀賞後感覺如尋找史料般,再次墜五里霧中。彷彿走完全程以後,還是不知道天究竟光了還是沒有?
8月
01
2025
此種空間的多層次交錯,使記憶得以在過去與現在之間流動與回盪,打破過往「再現」單一文本的創作模式。舞者與物件的直接互動,不僅為物注入新的生命,也讓記憶得以延續——在表演這個作為過渡的時空中,生與死不再是截然對立,而是一種共生的可能。
7月
31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