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是家?」
「誰還有家?」
「家,怎樣才算家。」
是吵雜的人聲?還是靈魂無望的低語?像是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飄著,在冷空氣裡瀰漫,而後凝固,成為他們胸口的烙印。現在,已翻新的日式屋舍,夾雜著時間的腐朽,用未亡的語言說著過去的種種陳跡。只是,那些流離於戰場的亡魂,還反覆磋商著那「回不去的家」,不曾離去(也無法走開)。
在台南人戲花園的院落裡,一個木製的舞台錯落於兩棵樹之間,碰碰地腳步聲,夾雜人影交錯,在沉沉的夜間,撲朔著殘酷、離散與失落。餓極體實驗室以新加坡劇場之父郭寶崑的晚期劇作《靈戲》為改編對象,以《惡極》重新闡述了「戰爭」與「回家」之間的無解命題。
郭寶崑於1998年完成的《靈戲》,雖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日本侵略作為主題,卻刻意模糊了歷史設定與民族情感,以抽象的語彙重新以戲劇詮釋戰爭、敘述歷史。於是,所有建立「符號」、製造「對峙」的當下,像是將軍(服膺於軍國主義的集體代表)以及婦人、軍護、莊稼漢、詩人的個人意識,或者是活人與靈魂、家園與戰場、活著與死去,都在二元對立的乍看間,打破我們對「戰爭」的既定想像,甚至是純道德批判的意識形態。《靈戲》藉由「亡魂的話語」找尋生者所無法述說的種種,以不同的載體重現記憶,處理人類在戰爭中集體意識被操弄的議題,同時也述說歷史的真實與虛構。【1】
《惡極》作為餓極體實驗室的第三號作品,似乎延續了他們在前兩號作品《4.48精神崩潰》及《Trance》,從劇作家的文字裡汲取幽暗、狂亂氣味,描繪當代人的模樣。其實,《惡極》很清楚地掌握住郭寶崑於《靈戲》所試圖建構與解構的概念,特別是在場域的提供與創作者的設計,找到密閉的黑盒子所無法提供的想像。不管是整個公園路321巷原為日式軍官宿舍的歷史語境,或是創作團隊有意地打造,例如服務台的人員(亦為劇中演員)皆著軍裝、入口處的戰爭焦土,甚至連這個晚上的陰涼空氣,都替整部戲凝結出哀傷、悲戚的氛圍,乘載著戰爭的殘酷。同時,餓極體實驗室在有限的人力調度裡,讓演員權充不同的角色,像是被士兵強奪莊稼的村民,與被徵召去當兵的莊稼漢的妹妹,由同一演員以同一裝扮演出,表述出郭寶崑有意解構的二元關係──原來被害者與加害者不過是一體兩面──莊稼漢所心念著的家鄉的莊稼,與他所擄掠的其實是同樣東西。整部作品的所有人物,都彼此交錯彼此的人生、穿越彼此的歷史,像是那找尋死去丈夫的婦人,不也遊走在士兵們所豪奪的村莊裡頭。每個人的故事,都因「戰爭」而交集;當剩下魂魄的時候,還喋喋不休著,或許是辯駁,或許是慰藉。這些寓意,似乎都在餓極體實驗室的詮釋裡找到合宜的表述。另一個神來之筆,大抵是最後一段的兩個神話故事──殘與祥,以操偶的方式製造出兩隻神獸遊走於故事與場景之間,替想像與真實找到出口。
相較於《惡極》在文本上的琢磨,略顯尷尬的是演員的聲音運用。仍在就讀大學的演員,超齡地將失去家人的婦人的哀婉詮釋的極為深刻,有意在聲音與文字間以輕重急緩製造情感的波動,相較於將軍過度用力地噴出台詞,更顯露出演員在塑造人物的想法。但,環境劇場的不受控,導致她的聲音不斷被外頭的車流、風聲等聲響所打亂,甚至過度低迴的語氣被遮蔽地難以清楚聽見,反而失去了這層塑造的質地。另一方面,是整部作品雖致力於場地的運用,卻更像是在空地搭建一個舞台,而把原本的屋舍作為後台使用,可惜了這棟屋舍能夠提供劇本的詮釋空間,以及導演手法的更多可能。
不過,最為疑惑的是這部作品不斷被強調的「實驗」與「改編創作」。《惡極》將「實驗」放於開場白,整部作品的宣傳也反覆提起「實驗」作為一個號召(似乎呼應團名的「實驗室」),更特別強調這部作品是「首度挑戰改編創作」。只是,從郭寶崑的《靈戲》到餓極體實驗室的《惡極》,最大的改動似乎是「劇名的更改」,整部作品仍循著郭寶崑的原著鋪陳。當然,到底什麼是「實驗」?或者,我們又該怎麼定義「實驗」?「實驗」並非得大肆修改或切割,但如何於戲裡更清楚地表現出導演觀點或改編手筆,可能是餓極體實驗室將劇團名化為劇名(餓極→惡極)得找到的代表意圖。
因此,「惡極」到底是什麼?是惡的極致嗎?是那隻叫作「殘」,不斷吞噬的怪獸嗎?我想,《惡極》這場實驗雖然表現得可圈可點,卻也需要在實驗之餘找到餓極體實驗室所定義的實驗意義,而不是失落或隨機的。
註釋
1、此處關於郭寶崑《靈戲》的敘述,感謝陳志豪先生與我進行的討論。更深刻的探討,請見他即將完成的碩士論文。
《惡極》
演出|餓極體實驗室
時間|2016/02/26 19:30
地點|台南人戲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