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離演出場域的「人保戲」限度《三藏出世》
11月
06
2024
三藏出世(薪傳歌仔戲劇團提供/攝影陳宥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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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吳岳霖(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薪傳歌仔戲劇團每每發表新作,似乎都在挑戰「人保戲」的限度。

其所反映的是薪傳歌仔戲劇團在編劇方面的相對薄弱,往往得倚仗演員的優異表演來支撐演出——此處的「薄弱」,更明確的說法應該是「不符合當代美學、或價值」。尤以劇團擅長的經典老戲修編最為明顯,主要來源是藝師廖瓊枝的「腹內戲」、口述經典劇目。弔詭的是,當編劇嘗試將這些出於口、來自腹內的戲齣整理,並試著梳理與增補、刪減其中的情節邏輯,不只讓劇目的搬演時間以三小時為基本單位,過於肥厚的劇情結構反而被察覺更多盲點。

此次在臺灣戲曲中心「2024看家戲再現」演繹的《三藏出世》,可說是個「經典」案例。此劇來自曾與廖瓊枝組團演出的藝師陳剩的腹內戲,經三年採集、整理、與讀劇,走向大型舞台之後又再次歪斜了「劇本邏輯與內涵」與「演員表演與詮釋」間的平衡。我所想的是,究竟要對這類「老戲修編」劇本「容許」思維傳統、邏輯不足等問題到什麼程度?

三藏出世(薪傳歌仔戲劇團提供/攝影陳宥崧)

情節在哪?——邏輯缺乏與推進無力的修編

《三藏出世》以《西遊記》第九回〈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讎報本〉為基礎,講述的是玄奘法師的身世——有趣的是,這段身世相較於書中其他主角,諸如孫悟空、豬八戒、沙悟淨與白馬,似乎更少引人注意。暫且不論陳剩的腹內戲,與薪傳歌仔戲劇團版本之間有多少差異,若對比原著小說,可知《三藏出世》已有一定程度的刪減與拼貼,特別是弱化了陳光蕊考取狀元,以及他與龍王於龍宮裡的情節(劇中甚至將龍王改為龍王之女),將主情節落在張孟逸所飾演的殷溫嬌。或是,將相對離奇的情節刪去,例如江流(玄奘法師的本名)向天祈禱,並用舌尖舔了婆婆已哭昏的眼睛,讓她復明。

另外,則是透過江流——玄奘法師的本名,而他為陳光蕊與殷溫嬌之子,卻自幼被(迫)拋棄於江中,後被寺廟方丈收留——對於身世的疑惑與追問,作為全劇的開場與收尾,明確將《三藏出世》破題,這也是全劇從《西遊記》的框架脫胎為一齣獨立、且尚未「西遊」的關鍵手法。

《三藏出世》看似加快了原著小說的發展速度,但仍在劇中添加了拖沓劇情的橋段,例如龍女的華麗出場,然後化為黃金鯉魚出巡。只是,這段為了提供「陳光蕊從魚販購得金色鯉魚,最後在母親勸說下,決定放生,才成就了陳光蕊最後能夠復生」的情節元素,反而缺漏「龍女被魚販捕獲」的情節,形成劇情接合的斷裂——總覺得,恰似編劇突然發現這段情節其實是多餘的,卻又僅刪去後半部的戲份,仍留下前半部。整體來看,全劇根本無需在此知曉「龍女等於黃金鯉魚」這個線索,並不影響情節推進——除此之外,《三藏出世》也反覆安放了諸多不影響推進的情節設計,例如過度強化反派角色劉洪的背景等。

同時,《三藏出世》保留了許多原著小說裡較難讓人理解的段落。像是殷溫嬌將兒子江流放水流時,「非得留下」的血書與在腳趾留下咬痕,都有點脫離現實;而殷溫嬌苟活在殺夫仇人劉洪身邊十年,身為宰相之女的她,難道完全沒有機會聯繫父親,或者父親也從未與女兒聯繫?然後,殷溫嬌又在與自己兒子相遇之後,突然智慧大開(難道這就是江流之所以可以成為三藏法師的能力?),想到可以有所作為、或是終於打算推進情節?

三藏出世(薪傳歌仔戲劇團提供/攝影陳宥崧)

主角是誰?——老戲戲齣與當代美學的失衡

從另一個角度來思考,《三藏出世》是缺少「主角」的。

所有角色都像是為了鋪陳江流身世而存在,無論是殷溫嬌從出場、分娩、被迫失子到最後與陳光蕊重逢,抑或是陳光蕊考取狀元、返鄉、被害到重生,他們都更趨近是為了「生出」江流/玄奘而設計的角色。若要說主角是江流,他的戲份又極少。於是,「功能性角色」雖佔了全劇極大篇幅,但他們的動機、心境與情緒卻缺乏細節;或者說,唯一動機就是「讓江流成為玄奘」,這就導致推動演員表演與詮釋的背後力量同樣弱得可惜。

因此,若要深究殷溫嬌、或是陳母、陳光蕊的悲慘遭遇,其實都相對單一,難以感受到人物塑造,反倒是用強烈、濃郁的表演能量去加以支撐——全劇哭得無以名狀,同樣哭得毫無理由。

劇情看不到主角,那麼《三藏出世》的「主角」的確是滿台優異的演員。

但似乎為了烘托每一位「重要」的演員,將劇情平均分散到每個角色,就連反派角色劉洪也獲得近乎與殷溫嬌、劉光蕊近乎等量的戲份,甚至在古翊汎的飾演下獨有韻味。

三藏出世(薪傳歌仔戲劇團提供/攝影陳宥崧)

《三藏出世》再次體現的是,劇情本身的失落,但薪傳歌仔戲劇團所有演員確實表演功底扎實,場場到位,情感豐沛。不過,過往的「人保戲」不單單是演員優異,更有當時的觀賞美學,強調欣賞演員表演;從現今角度來說,所有表演的成立不只來自演員功底,還有劇情內容與內涵如何將其支撐。

也就是說,薪傳歌仔戲劇團每每強調這些戲背後的悲情,然後會被張孟逸、廖玉琪等演員「逼哭」的情境,多半還是演員本身在表演加諸的渲染力,甚至是難以解釋來源的表演驅動——無論是來自演員自身,還是觀眾集體氛圍,如同某種突然「共情」的法會,這些都不因情節而成立。

只是,我們還能維持這樣的情境多久?

在華麗的投影襯托下,《三藏出世》大陣仗的完成一齣「看家戲」、「腹內戲」的重現,最為動人的還有陳剩藝師的錄音來自天聽。在此聲音的醍醐灌頂下,我終究明白這類戲齣「保存」的必要與可貴,但保存之後非得要演出,才算是一種重現與完成嗎?演出若是必須,因應時代環境的改變,終究得賦予當代美學的轉化,劇團如何掌握其中的平衡、或者如何選擇?

最後,《三藏出世》更加凸顯的問題是:從「人/演員究竟可以保戲到什麼程度?」再到「這類腹內戲被整理後的定本,脫離了原本的語境與演出場域後,真的適合在現代劇場裡演出嗎?」薪傳歌仔戲劇團似乎尚未找到更理想的答案與做法。

《三藏出世》

演出|薪傳歌仔戲劇團
時間|2024/10/12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大表演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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