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獨舞視做絕對的孤獨和世界之間的聯繫。」——尚-路克.南西
「它(獨舞)是在孤獨的情境中考察人類的狀態。」——馬蒂德.莫尼葉
約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期間,德國開始一連串的身體文化運動,其中一項,是透過「裸體文化」(Nacktkultur)作為強調身體感知極端存在的方法,重新思考現代性,並且補充啟蒙以來,現代主義演變成僅存於心智層面的思辨,失去與身體的連結。也因此,當回到作為意識之源、意義之源、差異之源,也是他者之源的身體,提供了現代性更多曖昧與模糊空間。因為強烈的身體感知,彌合了過去與未來、精神性與物質性、神性與現代性。【1】
身體存在作為意識之源、意義之源其實不難理解,但是他者之源,或說他者性(otherness)究竟如何僅僅在身體強烈的感知下顯現?我想,是空間。一個人跳舞,空間必然存在,但如何存在、如何被感知是重點。
先不提古代舞蹈與巫的關係。就以芭蕾與現當代舞發展來看,無論是古典芭蕾舞劇中的Solo片段,男女主角盡情在舞台上炫技,又或者,更早期美國現代舞開拓者,如鄧肯、富勒、聖丹尼絲、葛蘭姆,一開始以獨舞作為其舞蹈風格異於古典芭蕾的標誌性存在。仔細看這些獨舞,芭蕾強調個人表演性與技巧不說,早期現代舞先驅們,即便嚮往身體自然律動如鄧肯,在他們的表演中,看見的是一種現代舞的開創性,一種個人主義式的舞蹈風格宣言。所以,有了鄧肯如波浪般舞動、富勒千變萬化的裙擺、葛蘭姆具強烈情感的腹部收縮。
但是,烘托個人身體的背景也就是「空間」是如何存在著,卻相對鮮少被關注。而空間,正是差異與他者得以顯現處。當身體成為強烈「感知」焦點時,除了感知道自身存在以外,更透過強烈感知,體會了空間,感知道他者存在。從自身到他者,一切存在,皆起因於空間。
而空間,正是周書毅與陳武康的獨舞中不停被召喚的。
看周書毅獨舞,在那光圈內,不禁好奇著他手上、背上旋扭著那一大塊廣袤的空間是什麼?那裡成為各種意義可能的發生處,沒有象徵、沒有符號,他只是將空間背著、馱著、扭曲著,腰至手、至大腿、小腿、足弓,每一寸肌肉,皆背負著這處空間。又有另一處空間,讓他在某種炙熱的艱困下,必須交纏著手腳、軀幹,伏地而行,你不會知道他被什麼壓抑著,時而想著,時而就只能跟著他伏地前行。又有幾處小小空間,僅存在陳武康的身體中,似乎即將從孔竅衝出,卻被他逼得往內,或者幾度身體顫動與面部抽搐,你會以為陳武康與他體內的他者溝通著。除了有些時候,這個男人似乎立於天堂與地獄交會處,此刻的空間,讓他成為他者,被觀看著。無論何處,那些空間意味著什麼,永遠不得而知。但眼前確實存在的,不是只有這個人而已,而是人與空間、獨舞者與世界,那個世界,可能是蘇威嘉給予的限制,可能是獨舞者生命中的滋味。總之,那些不可見的,因為眼前肉身強烈的感知力,而顯現了。這不只是一個獨舞,而是這個人如何獨自走向世界,「人」與「世界」共存著,當意識到空間,正意味著意識到他者。於是,這裡的自由,不再是純粹個人主義式的自由,而是與他者共存的自由、眾生共存的自由。
演後座談會上書毅說到,往排練場路上,常會經過許多地方,譬如最近原民駐紮的凱道,或者觀察到某地植物的樣態。對身處世界關懷,也許不會有答案,走進排練場與威嘉工作,也可能不會提到這些,但這些關懷,都在他的身體上了,他的身上於是住著他者、住著空間,他的舞蹈於是鑲嵌在他者與世界之間。
所以《疊韻》的哲學家尚-路克.南西又說,「即使是一場名副其實的獨舞,也總是關乎潛在的他者,關乎這個世界的他異性」。獨舞的秘密,我想是藏在這裡。
註釋
1、Toepfer, Karl. 1997. Empire of Ecstasy: Nudity and Movement in German Body Culture, 1910-1935.
《自由步—身體的眾生相》
演出|驫舞劇場,蘇威嘉(編舞),陳武康、周書毅(演出)
時間|2017/03/31 19: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