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步—身體的眾生相》【1】對我而言是一部純粹的作品,像是用整個六十分鐘的時間去問:「跳舞是什麼?身體可以去哪裡?」觀眾的情感反應,是身體徹底持續執行的動能影響的結果,關切到舞者陳武康與周書毅自身的質地,關切到編舞者如何跟這些質地工作。蘇威嘉說這是個十年計畫,於是自由步一方面是個完整的作品,另方面又可以說,是一個工作中的過程,一個已經完整而未完整的半成品,包含著自由步的過去,例如我所看過的蘇威嘉在台灣藝術大學的畢業製作,又或者是其他觀眾已經看過的2015年《自由步》。
或許這種經驗跟看過無垢前作的人看《潮》的經驗有點像,觀眾在其中辨識既有的片段如何發展、如何存在。當然,任何編舞家的舞作都可成系譜,可追溯,不過此刻提起無垢,最大的原因是因為,「既有片段的轉化」,以及長時間發展舞作的成長,在我閱讀《潮》的相關評論當中,特別顯得明顯,而這也是《自由步》作為十年計畫讓我看到的時間性。
作為十年計畫中的第五年作品,《自由步—身體的眾生相》特別能讓我感覺到這種時間感,演後座談時,不少觀眾(包括我)都會忍不住去比較過往的《自由步》與現在的《自由步》,去辨認那些曾經存在,現在若有似無或已經大為轉化的部分。這種熱切的傾向,說明了某種觀眾自己觀看的內在時間與記憶,這也是觀看已成熟(或者越來越熟)的編舞者日漸進化的樂趣。雖然拿無垢來比蘇威嘉其實是很微妙的,如果說林麗珍有種大師風範與既定的方法,舞者跟隨著林麗珍的意志去實踐,那我想蘇威嘉的狀態,從舞作看來,更民主一些,也更關切舞者的個人特質。
開場在黑暗中,周書毅走到中央,近乎等速的同心圓旋轉,肌肉收縮又拉長,打一個結,解開時再打一個,四肢的位置,身體的螺旋、收縮與伸屈,好像無視無刻在問:「這樣扭轉,還可以怎麼做?」光的設計方式也是同樣的命題,給身體多少光,光打到何方,就是跳舞的「地方」,重要的是,在這個「地方」如何生存,如何跳舞?聲音設計也像是承載這個命題的水流,在兩個身體質地不同,近期訓練與經驗也都不同的舞者間,在綿延的聲響或明確的節奏之間,承載著這些身體繼續向前。
每一個段落對我而言,都是持續逼近同樣的問題:「身體所能到之處,在限制之下如何到達?在限制中,還有沒有更多可以去的地方?」又或者,就是前面說到,節目單也多少寫到的大哉問:「什麼是舞蹈。」段落的組合,運用了兩個舞者的質地去深入這個問題的複雜性。從周書毅原地不停的扭轉,到陳武康依據光的方向而逐步前進的旋轉,每一個段落似乎都在換一個方式(以及一個身體)去回答上一個動態的問題。我看到了動態中的身體如何特異,這也讓我回想到演後座談時,蘇威嘉說到如果做了一個什麼舞者都能跳的舞作,那舞者算什麼?他認為台灣太重視編舞家,但不夠重視舞者。在他的作品中,我感覺到了他多重視舞者的身體。
看完演出的當天晚上,收集到了兩三個有趣與共同的感想,其中一個是,包括我在內有三個人說:「身體也好想跟著動。」但想要跟著動是因為什麼?似乎有一部分是為了要紓解自己觀看中的緊張壓力。演出結束,與也曾看過《自由步》的畢業製作呈現的朋友,從實驗劇場三樓樓梯一路向下討論著,最後朋友說:「這次的《自由步》看起來一點都不自由啊!」然後兩個人都同意:「畢業製作時感覺真的是自由步。」【2】
這真是個有趣的提問,到底怎麼樣叫自由?我想像中的自由,似乎是遊刃有餘、流動的,尤其是質地上的流動,又或者身體的勞動已經完全在可以駕馭的狀態,也就是說,身體所感受與展現的自由。如果是這樣說,確實《自由步》完全不自由。舞者陳武康、周書毅都有力量,有良好的控制,但坐在觀眾席這邊,我感覺就算是這麼厲害的舞者,也是好用力、好努力。這是一種身體的悖論,理智上,我知道兩位舞者完全有能力執行這一些舞步,但同時,這些執行所費的苦工沒有地方可以隱藏。2017年的《自由步》,完全沒有要舞者達到可以輕鬆駕馭的程度,我想,如果周書毅或陳武康在任何地方開始更輕鬆,蘇威嘉應該會接著出下一個難題,像是薛西弗斯推著石頭上山一樣,一關過了還有一關,跳舞本身就是一個大魔王,而看似逼近問題核心時,新的問題與深度也會跟著浮現。
大多的時候,在觀看中,我發現自己開始也跟著緊張,其中只有一小部分陳武康在圓形的燈光下持續探索胯的可能性,雖然辛苦,但還帶有一些趣味。如果沒有這一小段節奏的變化,我覺得觀看的痛苦會跟著加倍。這種苦,讓我想到2013年驫舞劇場的《馬上三人》,其中一個Eliot Feld的作品Transit【3】,在其中,陳武康從頭到尾倒吊在一個木箱中,以緩慢的速度在僅有簡單支柱的箱中移動。就是那種近乎一模一樣的辛苦感,在觀看之中驅策著我。唯一不同的是,當時在新舞臺我坐在一樓觀眾席的最後一排,肉體的勞動多少為距離所稀釋,而實驗劇場有效地框住了身體勞動的現場,舞者的能量得以有效地感染全場,於是觀看本身也就不只是觀看,而是一種自身身體感的反映。
如果沒有這空間的差異,如果沒有聲音設計的烘托,如果沒有刻意以不織布製造出粗糙紋路的舞臺設計,我會以為這是Eliot Feld生靈附體在蘇威嘉身上的作品。Eliot Feld確實在蘇威嘉的身上留下很強的影響,幾乎也可以說是這十年計畫的某種驅動力。如果不從這驅動力當中再長出一些別的什麼東西,這個十年計畫的成長幅度,很可能就會漸次降低。
座談時蘇威嘉經常引用Eliot Feld說「舞先跳了再說」,跳下去以後,確實可以有無窮的可能性再繼續發展下去。如果這次的副標題「身體的眾生相」暗示了什麼,我想,接下來的五年,對蘇威嘉而言,還是會繼續又苦又爽,還是有無窮可以尋找的素材,依舊還有編舞的課題在眼前。眾生相總還包括了不同的張力,而2017年的《自由步》在大多時候超高張力,區別便完全關注在舞者本身,似乎還未能更有效地長出眾生相來。儘管我可以很明確地看到兩個舞者的質地差異,我也相信這是蘇威嘉最在意的課題——從舞者出發,但如何在這個舞者身上,找到更多內在的變化,也是一種課題。
在我所觀察到周邊對《自由步》的評論與反應中,羅馬雕像或者希臘羅馬神話的比喻,很常出現。這一部份顯現的是觀看者本身的背景,但另一個部分也是因為,當方向推至極端,另一個極端的不存在與真空便自然湧現,如同太陽神與酒神的並置。樊香君2015年評論《自由步》,談到「蘇威嘉的創作方式與舞者的表演美學非新穎」【4】,這議題在2017年依舊存在。這種並非新穎的感覺,很大一部分正來自看似苦行與極限的推進,也可以說,是身體的使用方式如何外顯。正因為蘇威嘉是這麼專注在舞者的身體上,舞者如何使用身體,便很大一部分決定了觀看者的感受。而肌肉的、推向極限的身體動能,也是非常現代、以人的身體征服空間去處與限制的動能。
這支舞作有種不對身體限制與規則投降的命題,而這個命題正是一個當代的大哉問,人去征服世界,其帶來的災難更大於人降伏於世界,這是已知的事實,而我們尚不知道如何應對,唯一知道的是,以「人」為唯一主體的生存方式不再可行。跳舞的命題也一樣,雖然蘇威嘉很不喜歡「表達了些什麼、要告訴觀眾什麼」的舞,但他怎麼工作出這些身體的質地,最後終究成為舞作的訊息。每一個工作方法都會有此時此刻到達的樣貌與感受,蘇威嘉在排練過程中所謂的又苦又爽,某程度會轉化成觀眾席中感覺到的又苦又爽、肌肉緊張、渴望移動。
然而,去問身體的極限可到何處,一定會造成這種苦痛感嗎?身體的動態是否有在降低受苦的狀態下,到達一樣的地方(另一個對自由的命題)?【5】
五年,似乎開始有所成型,但也有修正機會,我看到屬於「蘇威嘉」的可能性,是那個在舞步中尋找、玩遍動作、彼此回應的特質。他確實珍惜每個舞者的個體性,甚至我覺得我所看到的周書毅與陳武康,也不像以往看過的他們。
作為一個十年計畫,這個作品還有很多成長空間,那空間端賴於我們看不見的排練過程,端賴於蘇威嘉找了誰當舞者,也端賴蘇威嘉怎麼樣尋找這些舞者的可能性。在觀看2017年的《自由步》時,我感受到某種「無招勝有招」的潛力;每一個身體的型態都有一些可供指稱的系譜,腳背的形狀如何、移動的方式是什麼、手手腳腳放在哪裡、怎麼移動,其實都有歷史可循。如果要問一個舞步怎麼樣有可能成為新的舞步,一個身體要怎麼成為新的身體,在《自由步》,我感覺其潛力,正在這些痕跡如何成為舞者本身。
除了像現在一樣,如此誠實地嘗試以外,《自由步》還可以去到什麼地方?如果說此刻,「無招勝有招」是我感受到的潛力,我很期待看見真的已經變成無招的時刻。或許,這根本不是蘇威嘉想處理的問題,但這是看完以後,我對未來的期待。這個作品確實讓人好奇他接著「想做」什麼,這讓看似完整的表達還有空間可以繼續。那是此時此刻與未來同時並存的當下,未來的可能性被放大,但同時擱置在此刻,我想這種可能性,或許是觀看《自由步—身體的眾生相》後,我唯一感到自身與作品,都逐步趨近的自由。
註釋
1、以下仍簡稱為《自由步》,必要時以年份作區別。
2、有趣的是,樊香君2015年的評論,標題恰恰是〈不「談」自由的《自由步》〉,果然大家對什麼是自由,以及覺得這個舞作「不自由」,都有一些微妙的判斷啊。請參考: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16769。
3、可參考驫舞劇場2013年的宣傳影片,從04:43開始,可以聽到陳武康的旁白:「我在一個不大的箱子裡,緩慢地移動著,地心引力是我最大的對手。」https://www.facebook.com/Horse.Taiwan/videos/10201163042551178/
4、請參考註解2。
5、仔細想想,這種尋找身體的動能、對位甚至是修復的方式,事實上也是驫舞劇場也在處理的課題,例如這幾年驫舞劇場一直在推廣的克萊茵技巧(Klein Technique),講求骨骼對位,實際上也是一種從身體構造出發尋求動能與平衡的形式。
《自由步—身體的眾生相》
演出|驫舞劇場
時間|2017/04/01 19: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