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時雍(國科會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博士級研究人員)
敷白的臉容,淡金屬色澤的髮,曳長及地的風衣,一脫或罩覆間,像疊層的表象與內裡。末了一時,男女雙人嵌合成一個個怪異伸延的身姿,背向俯身者,馱負以雙腿夾纏的上方舞者,一正一背部,緩行間擺盪、失衡、搖曳,因披覆長風衣,從雙生到如若組合一體,彷似神話中的半人馬。
這幅群人內在肖像的顯影,自2013首演跨越十年,重現在《親愛的》新篇(2023)舞台上。這齣編舞家何曉玫的作品,當年接續著《紙境》(2011),以紙幕般的意象,創造了一個超現實的書頁幻境。在泛白的地面上,傾斜懸掛起白幕,燈源可投映上浮晃變形的身影,隨幕升降翻動,又現出白色空間深處幾疊似摺紙的巨大斜坡。
重製的新篇帶領觀眾重返初始的私密場景,又有意模糊超現實邊界。演前幾位舞者混身於球劇場座席,佇立空望、游移或入座。隨序幕起,集體步伐往來橫越穿梭於台之中,有人褪去風衣,而成脫離的片刻獨舞的個體,又或披覆而再捲入群體步行。編舞家以此創造出舞作敘事的框架,復現的橫向動線將對應其後縱向的斜坡攀上跌墜著微渺個體,藉衣料遮覆劃分群體個人界限,投上白幕的重影,牽引出次段,在手持光源下,男女人身的關係,重疊著投於斜幕放大或縮小的歪斜影子,彷彿內心焰光,並貫穿為視覺主要構成形式。
《親愛的》以書頁為喻,八位舞者就像書中人的立體化,何曉玫並以燈影所造成的光線,扇葉的風向,斜面浮現的剪影,游移於虛實之間。各段落尤其演繹著人群關係中的個體,總處在環圍旁視的集體目光下,相互嘶吼,或燈焰前被擺置如偶,帶有性別特質的身體語彙,更多有表現主義式的造型;名之為「親愛的」,卻無處不呈顯出疏離的關係性,中後段,則反覆攀附或跌墜於傾斜映有大塊肢體翳影的坡面。
隱密而繁複的空間像內在情緒疊影,終了前總結於那一幕夢境般的半人馬樣貌。回望此作,更能感覺到從這裡開展了何曉玫身體關係中一幅標誌性的象徵場面,倒懸者、跌墜者、相嵌合之人身,延續於《假裝》(2015)乃至《極相林》(2019)等。不僅是以一種陌異化的呈顯,或所謂「超現實想像」探勘人身情感關係的變異,其表達,更似隱現為一種「裝配」(assemblage)思考,早自《默島》(2006)以人身、玩偶與金屬結構體之裝配,到《親愛的》自身體的嵌合,到風衣、幕與剪影的疊層、麥可風聲響,或聲音編成中主旋律與場景採集之裝配。進一步,亦指向異質文化元素之組成形式,新篇帶入卻令其破碎的流行歌曲,如《我要我們在一起》、《愛你一萬年》,裝配上Aman Ryusuke Seto或梅林茂,總也回響著《默島》系列,一指向在地、一像翻譯陌異的故事。
我特別喜歡《親愛的》新篇聲音編成(黃靖雅等設計)飽滿的敘事性,像部電影,及舞者們的詮釋和表現性,如徐翊傑,一段懸燈浮晃下的迴旋,何亭儀、彭乙臻於空闊台前風扇鼓動的雙人段,襯著斜面上身軀形影及角落一個微小倒懸身體,構成極具象徵性的一幕。至尾聲,群體暴烈的內在,覆沒於風衣之中,復回於白色空間裡橫向一致無個別性的行走。
然而,如何重看一部作品如《親愛的》在此時此刻重製?其中所透顯的舞蹈身體、關係與劇場調度形式,除可溯回理解創作者作品系譜,又給出什麼持存的思考?這也許是另一個「裝配」問題,歷時間之作與當下新的嵌合,一個搖晃緩行的新身體。必然有些更切近鮮明,有些則呈現以離行的背影。
《親愛的》
演出|何曉玫MeimageDance
時間|2023/09/02 14: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