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的語言,如何呈現南島生活《小島大歌LIVE》
May
09
2023
小島大歌LIVE(國家兩廳院提供 / 攝影:Gelée La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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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施靜沂(專案評論人)

過去一、兩個世紀,南島民族原鄉台灣,即使擁有十個南島語分支的九個分支,【1】但在命運流轉、侵略統治造成的語言文化隔閡下,與南島諸國的藝文交流,始終不到非常密切。因而去年年底「小島大歌」(Small Island Big Song)在淡水雲門劇場的公開巡迴,可說讓台北的聽眾有機會認識這個跨國的南島樂團/社群,聆聽其音樂創作,也看見南島國度與台灣原住民音樂人,搭建出跨越語言、文化背景的友誼橋樑。至今這個非典型的樂團,已參加過多場海外大型音樂活動。

乍看下,「小島大歌」的演出恍若南島文化展演,但兩次觀演下來卻發現,其整體的呈現迥異於過去台東的南島文化節,來自帛琉、庫克群島、復活節島的藝文團體之文化展演,【2】或幾屆阿米斯音樂節,菲律賓科地埃拉、馬紹爾群島等南島國度的樂舞團體交流;「小島大歌」的氛圍縈繞著連結緊密又互為主體之感,參與其中的音樂人在同場演出中總是接連擔綱主秀;當其中一人站到舞台中央,其他團員則給予伴奏、伴舞或和聲等應和、支持,每首歌都蔚為跨國音樂交流、國民外交的嘗試或範式,也讓人聯想到過去的部落生活中,阿美族女性的互助換工(Malapaliw)傳統,或也蘊含如此相互了解、提攜,與共同提升的良性循環。


「LIVE」是現場轉播,也是在舞台上活出當下的期許

此次演出名為《小島大歌LIVE》;從演出角度觀之,「LIVE」應有現場轉播之意,以動詞論之,則意味著生活。這個「LIVE」也讓人思索,或許是演出者盼在舞台上活出當下、真誠交流。即使多數曲目出自專輯,順序與淡水的場次類似,但跨越多國、多個民族的完整編制要能在台灣同台現身、完美配合,想來著實不易,那勢必在各個面向都能達到一定的共識與平衡,才能有美好亮眼的呈現!

整場演出,在製作人陳玟臻代表「向這塊土地曾經的主人——凱達格蘭族致敬」後,由巴布亞紐幾內亞的Richard Mogu以巨大白海螺為號角,象徵音樂旅程自此啟航。上半場由排灣族的Sauljaljui戴曉君以〈Senasenai a Mapuljat〉(為彼此歌唱)領航;在其以宏亮的女中音,應和預先錄製的族人圍火、大船出航影像與耆老口述之際,莊嚴與壯闊感呼之欲出;下一曲〈Marasudj〉(團結),無論領唱者或和聲的團員,聲音都近乎完全「打開」,渾厚與拔尖各自到位;在層次井然的和聲、吟詠與鼓聲中,來自模里西斯的Emyln其圓潤聲線與透亮高音,與領唱者及眾人的和聲,形成鮮明美妙的對照。

到了Putad主唱的〈Pinagsanga〉(自然),除了展現阿美族海洋文化,馬達加斯加傳統樂器竹管琴(valiha)也有亮眼的發揮;竹管琴柔亮堅韌的音色流淌之際,似乎凸顯主唱欲和神靈(kawas)、自然溝通的心念:「caykafalic o’icel no pinagsanga / caykafalic pinangan no a’adopen」(我無法改變自然的法則/無法改變動物的天性),「O mailaay a tandaw / Mie’metay o skal a kawas / o’icel no pinagsanga」(人類自不量力/Kawas掌控一切/自然的法則)。【3】當曲子在眾人海浪般起伏的低吟、沉厚如大地脈動的鼓聲、表情豐富的女中低音及竹管琴聲中走到最後,不僅節奏、鼓聲愈發急切,重複的「Pinagsanga」一詞也再現出阿美族人對自然的深深敬畏。


小島大歌LIVE 演出者戴曉君(國家兩廳院提供 / 攝影:Gelée Lai 


小島大歌LIVE 演出者Emlyn(國家兩廳院提供 / 攝影:Gelée Lai )

Emlyn主唱的〈sarbon〉(煤)同樣攸關海洋,但訴說的卻是大船漏油,汙染歌者海洋家園的故事;相較於淡水的場次中,歌者以演唱展開報導、抗議,這次在沙鈴、四弦琴、拍手聲等豐富的人聲與樂器中,宛若以詩或散文的流轉娓娓道來海洋家園遭受的汙染;雖然控訴感趨弱,但卻傳達出許多人站在一起,共同守護海洋的信心。下一曲Emlyn搭配華麗舞蹈,為世界瀕危、絕種動物哀悼的〈Gasikara〉,華麗裙襬之舞和憤怒歌詞形成的反差【4】炫目十足,也備感暗藏於亮眼歌舞背後的沉痛。同於〈sarbon〉,這首歌也將保育的向外呼求轉化成理念的內在凝聚!

馬達加斯加——梅里納族的Sammy,這次以其節奏與旋律急切的〈Aoka〉(停止)控訴森林濫伐;整場演出多數時刻,Sammy和來自模里西斯的Manu Desroches、巴布亞紐幾內亞——梅其人Richard Mogu三名男性成員,擔綱繁複的樂器彈奏;Sammy主唱的這首歌,是在倡議中以豐富的呼喊搭配和觀眾打拍子互動,炒熱了氣氛。接下來,他的笛聲獨奏則透過豐富的中、低音表現,呈現與大地的連結與共鳴;迥異於我們熟悉的笛聲是流暢優美、聽不到吹奏者吐息,Sammy的笛聲似透過明顯的吐息營造出具穿透力與療癒力的聲響,在趨向冥想的境界中,與方才的竹管琴形成高、低音域的鮮明對比。


以音樂的語言向祖靈、自然神靈祝禱;訴說對「家」的情感及守護

雖然上半場在Olivia Foa’i帶來〈Tu Kelekele〉(連結土地)後才告一段落,但自她正式自介、主唱以降,演出的調性也從奔放、開闊趨於內斂、療癒與深厚。根據Sauljaljui的主持、中譯得知,Olivia來自國人較少聽聞的托克勞群島,雖然她擁有英國、吐瓦魯、托克勞裔血緣,但她的托克勞母語是全世界不到五千人使用的少數語言。從Olivia優雅沉穩的音樂、舞蹈中,感受不到擔憂語言文化消失的躁動;她的聲線流露不願受叨擾的純淨與醇厚;這首由她創作、主唱的〈Tu Kelekele〉搭配鼓聲、弦樂與眾人的低沉和聲,韻味十足且悠揚;在表情豐富的歌聲起伏裡,還給出電影配樂一般的流動與壯闊。參照歌詞中譯更會發現,Olivia守護家園的心念強悍、堅定,相信「造物主看著我/祖靈給我力量」,即使「天在咆哮/看,閃電/讓人心畏懼/就算如此,我會留下」。

下半場開場的〈Selo Maleo〉(祖靈之歌)由巴布亞紐幾內亞的Richard Mogu主唱;接續Olivia的沉靜餘韻,歌者把純淨之感帶往與自然神靈溝通,也讓人想起在「PASIWALI國際原住民族音樂節」等活動,常以樂舞向祖靈祝禱開場。兩次聆聽此曲的LIVE,在聲聲呼喊河的祖靈、鱷魚、鰻魚的「Selo maleo」及近乎禱詞的「O o leleba leleba selo maleo」【5】(保持安定/滿足,給予豐收)之際,搭配森林、面具的錄像,後段愈發急切的擊樂、笛聲以及男女歌者的和聲、呼喊等,尤能感到音樂營造出宛如身在雨林般空靈、神秘與神聖之感,不禁令人肅然起敬!

接續之Putad的〈Harvest〉(豐收歌)攸關酒、人與祖靈;歌詞通篇並無禱詞,而是透過曲名及貫穿全篇的酒,讓人聯想到約莫是阿美族部落舉行年祭、眾人聚會的午後晚間,以酒敬告祖靈後,人們舉杯敘舊的場景。在主唱、眾人和聲、呼喊,沉厚鼓聲伴奏下,「Ayya omaan komirasany?」(哎呀,是什麼讓我醉了?)「Ayya palita」(哎呀,保力達)、「Satorasan no sanayyasay」(我也喝醉了,跑去別的地方)【6】等生活況味濃厚的對答,搭配聲音拔高的歡呼,也再現出部落於豐收時節,人們在醉與不醉之間,與族人、神靈同在的迷幻、暈眩與真實情境。

下半場演出中段,Sauljaljui的〈Madjadjumak〉(彼此找到)和Olivia的〈Mai Anamua〉(來自過去)從酒的濃烈走向深刻的舒緩與療癒,一者在出航的壯闊中蘊含同舟共濟情義,一者在音樂創作中加入大溪地的舞蹈風情;Olivia的舞姿柔媚中蘊含力道,在其優美如海浪一般的舞動與樂團搖籃曲般的低吟和聲中,「Alioga e mafai, Fano foki ki nā ala ananua」(我懷疑我們可以/回到過去的生活方式)彷彿睡著了仍念念不忘的囈語,照見出歌者等當代南島族人最深的鄉愁。

當整場演出在呼喊保護海洋家園的倡議中邁向尾聲,筆者感覺到「小島大歌」樂團不只盼以音樂倡議環保,或也期盼在當代的語境、南島族群的連結中找到與祖靈、文化傳統對話、激盪的嶄新方式;整體而言是在近似於藝術文化分享的氛圍裡,相互理解與應和的旅程中,嘗試走出能夠彼此欣賞、激勵的南島音樂旅程。


註解

1、Lâu Thiat Uí臉書整理,https://0rz.tw/Uq5qR;或參酌白樂斯(Richart Blust)著,李壬癸等譯,《南島語言 I》,(新北:聯經),頁86。

2、參見陳俊斌,〈試論「南島音樂研究」:範疇、概念與取徑〉,《原住民族文獻》53期(2022),網址:https://ihc.cip.gov.tw/EJournal/EJournalCat/663

3、摘自演出節目單,參見:https://npac-ntch.org/articles/7362  

4、「Wi nou mama later sa nou tou nou mama. Protez nou mama later parski li nou tou nou mama. Tou bann kreatir ki viv lor sa mama la. Nou mama later sa nou tou nou mama.」(告訴我我們的渡度鳥哪裡去了?帶我去看原生的樹林/只見所剩不多的幾棵烏木/自然透過災難和我們對話/男人!女人!打開你的心去聽!因為自然是祖靈的聲音)

5、摘自演出歌詞,參見註解3。

6、摘自演出歌詞,參見同上。

《小島大歌LIVE》

演出|小島大歌
時間|2023/04/16 14:30
地點|國家音樂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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