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又升(專案評論人)
基於兩個原因,這篇短評有點「歪打」。第一,這場音樂會是11/14、11/30兩天「台灣國際即興音樂節」的周邊活動,不是音樂節的一部份,而是音樂家趁著音樂節來台的額外表演;理論上,沒有音樂節就不會有這場音樂會,廣告最積極的也是音樂節本身。第二,這場音樂會是11/29另一場將在相同場地舉辦的表演(也是音樂節的周邊活動,由不同的音樂家演出)的第一場,在那一場活動結束再行評論似乎更有整體性【1】。
然而,《傳統與現代的對話》音樂會還是有些趣事值得記下,以下文字若能「正著」某處,也許能為接下來的活動帶起微薄而另類的宣傳效果;或者,繼續對相關的冷門音樂(特別是它們的演出場地、宣傳質感和觀眾構成)帶來一點反思。
低限即興的表現與挑戰
《傳統與現代的對話》音樂會的表演者有台灣的曾伯豪,保加利亞的Voutchkova,以及德國的Thieke和Fagaschinski二重奏。曾伯豪近年在劇場配樂和台灣的即興音樂表演界頗為活躍,這次演出的主要樂器是月琴和大正琴(台灣有時稱中山琴),Voutchkova是小提琴家,Thieke和Fagaschinski皆演奏單簧管。Voutchkova從2016年起每年都有錄音作品,Thieke和Fagaschinski組成的二重奏團體「International Nothing」及樂手本人也有豐富的錄音經驗,舞台演出對三位遠道而來的音樂家來說都很熟悉了。
活動分上下半場,分別都是四首作品,包含即興演奏。上半場由曾伯豪開場也由他結束,中間兩曲分別是Voutchkova與曾伯豪的即興合作,以及International Nothing的曲目〈Sleep!〉。不少觀眾在曾伯豪第一首的演唱就深受吸引:《南風起》脫胎自劇場創作,詞句關注環境問題,音樂由月琴和弦與人聲演唱構成。和弦編排流暢,雖然技巧不算困難,但曾伯豪的操作與臺風都相當穩健,百轉千迴的南管人聲讓人印象深刻。上半場最後一首《南柯夢裏》,講述西域公主與丈夫分開的心情,音樂以大正琴搭配效果器踏板,同時點綴些微跳動短促的彈撥,造成朦朧迷幻的效果,以弦拉鑼的音效更添神秘感。
Voutchkova和曾伯豪的即興約莫十分鐘,彼此小心試探,尋找聲音存在與消失的最適時機,共同抓取最微妙的音色。表現上多為悠長的推拉弓,Voutchkova當然是用小提琴,曾伯豪則以胡琴的弓拉大正琴。兩人同時相當節制地使用人聲,這裡的人聲不是演唱,而是配合手邊樂器而增添的聲響,有無以名狀的低語和聽似模仿樂器音色的嘶啞聲。即興的速度相當緩慢,我們得以在聲響流逝中聽到最細小的質地。說到緩慢,International Nothing的二重奏完全不遑多讓,極強的肺活量撐起溫和內斂的大量長音,在單簧管織起的綿延聲網中,供聽眾檢視秋毫。演奏可謂靜水深流,給大家帶來安穩的情緒,在肉身上更是舒緩,以致我後排的聽眾眼睛全都閉上了──別忘了曲名就叫〈睡眠〉。
下半場不像上半場「友善」,沒有正規歌唱的開場與結尾,清一色是即興演奏。第一首是Voutchkova帶來的《原始模組》,全曲主要由人聲和提琴的滑音構成,因滑音帶來的諸多半音和更細小的音程,給人頑皮又詭異的感覺。第二首開始,我也慢慢失去意識,清醒之後見到Thieke和Fagaschinski在台上繼續拚搏:兩支單簧管纏鬥於無形,幾乎有了武俠片中高手彼此凝望、盤旋踱步以待出手時機的畫面。我們可以聽到不少複音(multiphonic)的表現,特殊指法帶出一氣多音和微分音,是最有趣的地方。下半場的最後一首,照例是所有樂手的合作,基調仍然緩慢,聲音營造出的情緒依舊低調,不像其他音樂會在終曲慣有的大亂鬥時常表現撕裂的音色與各種激昂的聲音(或身體)。
整體而言,這場音樂會呈現的音色相當豐富,細微悠長中自有三千大千世界,即興的推展也「演之成理」,一點也沒有瞎掰硬扯。不過,在精神上,樂手們的演奏卻已逼近低限主義(minimalism)帶來的靜默與節制,大量延音刺探聽覺,非常挑戰大家的體力與耐力。常見的古典樂音(不管是西方古典,還是東方古典)被轉化為一般聽眾不常見的實驗聲響,值得親臨現場餵飽飢渴的聆聽慾望,或至少滿足好奇心。
事實上,貫穿所有曲子並在開場與結束時出現的,還有「第五位樂手」,那就是台灣鋼琴家李世揚。不過這回他並沒有演奏,反倒是主持和導聆,以平易近人的解說帶領大家認識即興音樂的輪廓,在略顯艱澀的硬底子曲目之間充當說書人和潤滑劑,可見推廣即興音樂的心願宏大;而安排曾伯豪以歌曲演唱開場和在上半場結尾,足見不想在一開始就把觀眾嚇跑、漸進引導他們聆聽即興音樂的巧思(在曾伯豪的演唱中,已出現類似呼麥會用的喉音,細心的聽眾應能順此迎接稍後即興演奏所著重的音色呈現)。
老派宣傳、場地與觀眾之必要
這場演出另一個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宣傳質感、場地特色與觀眾構成。入場海報的文字少不了素樸的星星、愛心和可愛的音符圖案,我們可以感受到長輩們對這場活動的關心,或不如說,再次了解他們關心年輕人活動的方式;至於節目手冊的設計,同樣「簡單大方」。對他們來說,表演性質和宣傳質感之間似乎不存在風格上的對應,重點始終是如何讓社會大眾、社區居民和長者們參與活動。
「讀好書、說好話、行好事、做好人」十二個大字不只出現在四樓演奏廳的側牆上,也昭示在二樓和三樓男女分隔的自修室講台牆面正中央。根據以前我在這裡準備指考時的經驗,這種室內設計真的讓青春期的學生們一點都不敢「假仙」。此外,跟空總部份場館還未卸除的黨國標語相比,行天宮圖書館的勸世善言更濃純、更有衝擊力,畢竟這個空間並未在試圖與藝術產業合一的過程中,淡化掉有些人所稱的「華國美學」。
我正在嘲諷嗎?多多少少吧,但作為曾經避免在類似場地面對大眾舉辦活動的前製作人,自嘲與反思成分更多。正因為在這種性質的場地、透過這樣質感的宣傳──當然,最關鍵的因素應該是活動免費──這晚的觀眾將近一百人,他們的平均年齡可能將近六十歲。一場著力描摹音色、將音樂推向實驗、將聽覺逼往極限、根源可以上溯至二十世紀前半西方現代音樂的小型活動,得以一次觸及這樣的人數和年齡層,實在難能可貴。這是許多由年輕的觀眾、場地和宣傳所組成的同類型活動不易辦到的。
音樂家在表演時,除了自身對曲子的掌握外,面臨的問題還包括外在環境。外在環境常常表現為各種不穩定的狀態,好比器材可能些微損壞(接觸不良),活動可能發生在室外(馬路邊或地下道)等。然而,外在環境也有抽象的層面,那就是觀眾的構成或素養。面對一票鐵桿的、資深的、高度熱情的、「巷仔內」的觀眾,和面對一票全然狀況外、往往只能看熱鬧的觀眾,是不一樣的狀況。似乎許多演奏者更嚮往被賞識,因此往往以對前者的表演為首選。在舞台上下能夠相互理解、處於類似審美脈絡的情況下,形成一個特有文化,而「適當」風格的場地特色和宣傳質感也於焉誕生。
遺憾的是,這種「適當」是要付出代價的。台上台下的共感有時正好產生一個封閉市場,而追求跟演出性質合一的場地特色和宣傳質感,更要求一筆封閉市場所無法負荷的費用,無形中讓活動製作起來更加費神;精打細算下,不是演奏內容大打折扣,就是活動主辦方或製作人的熱情及銀彈同時耗盡。於是,我們看到各種極富情調的、「歐蝦蕾」的場地關了又開、開了又關,而老牌且老派的表演廳卻屹立不搖。我們當然可以批判這些表演廳背後有國家和既得利益者在撐腰,但別忘了,民間各種特色中小型空間也還是面向市場,最終逃不過資本的問題。
在表演之前,李世揚好心告知我「這裡的氣氛不太一樣」。不過,轉念一想,向一群平常沒有接觸即興的長者,並且在一個社區性的類宗教場所表演,才真正功德無量、起到推廣而不只是自嗨的作用,確確實實考驗著樂手和主辦方的能耐。雖然場館看似安穩無害,但在這裡表演的難度毫不遜於需要樂手們特別適應環境的情況。歐洲自由即興大腕Fred van Hove(曾與李世揚一同表演並錄製過專輯)、Peter Brötzmann和Han Bennink早在1973年便發行過和小朋友們一起錄製的自由爵士專輯《Free Jazz und Kinde》,我們又何妨為老年人們在他們認為的舒適環境中演奏即興音樂?
從李世揚循循善誘的曲目安排來看,他完全能夠承擔這項任務。四位音樂家的豐富經歷也起到很好的效果,尤其曾伯豪簡明扼要地解說曲子,更讓我身旁的伯伯點頭稱是。音樂會名稱中的「傳統」與「現代」看來不只反映在樂器上,更反映在台上台下和當晚整體的現場氣氛上。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一位台灣相當資深的鐵桿樂迷也到場聆聽,足以證明他對即興音樂的熱愛並不因為觀眾、宣傳和場地的性質不同而改變,這點令人由衷欽佩。
現場活動的相互參照
本文並不是鼓勵大家今後專挑「老派」活動參與,甚至以此為新的獵奇對象,反而是希望藉由這些描述與分析,提供大家一個現場活動類型的比較座標。有了這個座標,我們更應該在時間金錢有餘裕的情況下,既參與老派活動,也參與觀眾、場地和宣傳方面都正中紅心、相同調性的音樂現場。
即興,本來就該是合光同塵、靈活變通的藝術吧。11/30的第二波「台灣國際即興音樂節」和11/29同樣在行天宮圖書館的活動,正好是下一次比較與體驗的好機會【2】。
註釋
1、11/15和11/29兩天中午在敦化南路圓環旁的台新銀行,也有午間音樂會。
2、11/28晚上在國立台北教育大學也有其他即興音樂家的演出,皆與台灣國際即興音樂節有關。以上訊息都可在網路上輕鬆搜尋到。
《傳統與現代的對話》
演出|Michael Thieke、Kai Fagaschinski、Biliana Voutchkova、曾伯豪
時間|2019/11/15 19:00
地點|行天宮附設玄空圖書館敦化總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