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陳旻鈺(專案評論人)
今晚,Dominant5鋼琴五重奏室內樂團選擇二十世紀受到較少關切的作曲家——丹第(Vincent d’Indy, 1851-1931)以及康果爾德(Erich Wolfgang Korngold, 1897-1957)的鋼琴五重奏作品,為觀眾增添聆聽室內重奏作品的另一種風味。
普法戰爭過後,丹第不畏社會排外異音,堅持己見,以嚴謹的德式和聲理論作曲,並建立學院,為擁有相同理想的學子提供資源;康果爾德從小接受正統的維也納音樂教育,因緣際會踏上美國為好萊塢電影配樂,於新領域蒸蒸日上的同時,也躲過被納粹壓迫的日子。兩位作曲家正好在世代的交替之處,卻不像貝多芬那樣被世人常記在心,畢竟二十世紀的戰爭太過可怕,文化遭受質疑以及衝擊後,有太多令人難以捉摸的東西出現了。還好今晚的音樂會先有導聆解說,主題安排清晰有條理、搭配五位演出者適宜的分段演奏,頓時覺得來不及入座聆聽完整解說的觀眾,實在很可惜。
上半場首先演奏丹第的作品。第一樂章由鋼琴狂野地奏出四小節前奏,一陣波濤洶湧後,便退居幕後,讓弦樂們降臨這滾滾洪水,迎風破浪。貌似擔憂自己出了風頭,鋼琴家極為謹慎地使用踏板,收拾那對張狂爪牙,控制聲響在空間中不慍不火,蟄伏於其他弦樂夥伴的齊奏之中;諸位夥伴接收到這樣的訊號,整體演奏重心便放在第一小提琴身上,構成一種熱情的專注,使得第一小提琴為了回應夥伴們,速度漸漸飛快,一些小音符被「給予拍點」的動作甩動出去;到後頭,鋼琴在追逐的過程中稍有力不從心之感,舞步看似和諧,實質多了等待,連優美的旋律到手時,也草草帶過。
當聲響急遽前進的同時,鋼琴究竟扛起什麼樣的責任?
鋼琴五重奏,最常見組合即是鋼琴、雙小提琴、中提琴以及大提琴。
不像團中其他大小弦樂器,鋼琴無法在堅硬的琴鍵上做出揉弦的動作來改變聲波的振幅,樂句與樂句中間的情緒轉變,得仰賴「空間」來改變,讓耳朵在聆聽音符連接音符、旋律連接另一條新旋律的當下產生時間差,而那便是如同說話般「呼吸」的時刻。
鋼琴家極具良好的教育與音樂技巧,手指有力且觸鍵相當均衡,每顆音符規律且打磨的細緻圓潤。若認知中,將意識從「我只是個襯托旋律的伴奏」跳脫到「我能協助整體音樂變得更好」的合作角色,一邊觀察其餘合作樂器的音域特質、發聲方式,進而在合奏的過程創造明確的「空間」聲波,鋪敘合適且完整的和聲方向、架構,更能將舞台上所有聲響融合其一。
當弦音彼此擺盪,那就提供彈性、堅定、扎實的土地供它躍動到最高處。
當聚光燈打在面前,那就不受拘束的盡情歌唱。
對比丹第極度壓迫、窒息氛圍的演出,下半場康果爾德獨有的特殊聲響、七彩的熱絡,加上導聆時中提琴家特別獻唱了一段康果爾德的藝術歌曲,場景頓時改變,彷彿站在點綴水晶燈的大廳階梯,緊密交疊的旋律織出色香味俱全的樂段。清晰、豐富的織度,讓鋼琴得以穩重行進:既能適時放手,不淹沒前頭燦爛奔放的弦樂,又能以和聲提供巧妙的支撐,接住在場所有人的心。
那美好,宛如享用香檳過後,微醺的紅粉臉頰。
雖然演奏康果爾德的第二樂章之前,觀眾的手機鈴聲掐碎了這一切醞釀的氛圍。那瞬間,我們都很緊張,但看到演出者泛起從容笑容,呼吸後,不疾不徐的按下琴鍵,中提琴與大提琴纏綿多情的樂音響起,原來那懷有思情的夜色便映在眼簾,浮現在舞台中間;沈澱的思緒更被鋼琴左手低音聲部的塊狀和弦牽引,尤其是鋼琴齊奏的單音下行,雖是簡單幾音,卻因背後經過無數的夜晚雕琢成型,令人難忘,
不管一個室內樂團擁有多少人,要是少了任何一人對音樂的專注度,那舞台上就是少了一個人。異中求同的過程,也不要否定自己的品味、忘記自己的喜好是什麼:「只要你是顆珍珠,就不怕黯淡無光。」今晚的演出著實且真誠地印證了這句話。
《樂海遺珠2-華麗年代1920》
演出|Dominant5鋼琴五重奏室內樂團
時間|2023/7/18 19:30
地點|高雄衛武營文化中心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