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戀曲2010》、《擺爛》,到《誰殺了大象》李銘宸近期的三部作品,所透露出的創作心態而言,似乎呈現出一種莫名的小小感傷:對於即使花了再多的力氣與抗爭,生命依舊照著日常的軌跡持續進行,那麼之前所堅持的、想要捍衛的到底是什麼?之於創作又能在這樣如常重複的輪迴循環次序內,到底對於生命產生什麼樣的變化與衝擊?抑是一陳不變,只是創作人自我催眠這是值得而且應該做的事情?
從戲一開始,空台只有聖歌《更加與主接近》的音樂聲響起,立即瀰漫一股既使外面已世界末日、即將毀滅,我們內在的渴望與崇高,仍可以讓我們更接近宇宙最大的力與超越。這樣聖潔與感傷的樂聲,也正是鐵達尼號沈船時,船上的樂師們在水淹膝蓋即將漫過全身之際,仍堅持奏出最後的天鵝之歌。李銘宸非常擅用如此的背景音樂,來喻含文本語言之外,他所要傳遞的意念。如其他場次廣播、電視的現場音,背景播放音樂的歌詞重複出現 “old days” “tomorrow” “Maybe tomorrow will never come”,在如此時間的標記中,持續堆疊到演員廖晨志手拿一個掛鐘,在與觀眾面面相覷的對峙中,他口中突然流出紅色的液體,但隨即廖晨志所做的是日常脫衣更換、刷牙漱口的動作,將吐出的白沫遺留在舞台上。如果紅色液體可以象徵體制暴力所殘害致使的流血衝突(李銘宸不想灑狗血使用近似血液的效果,比較像是小朋友遊戲所玩的糖漿),李銘宸的態度彷彿是:那又怎樣?日子不是照常在過,睡覺、吃喝、拉撒一如往昔的重複,那些反對的體制、權力操控、高壓恐怖等等有曾因此而改變過嗎?正如他拆解了原香港編劇馮程程的劇本,兩個身穿警察制服的演員連珠炮一長串不停歇說完有關體制的台詞,退到側舞台下場前說:「幹,好累!」,如此跳脫角色有點戲謔的真心話,是否一語道破導演的心聲:此時這個時間點在講這種國家權力、霸權結構及其機器的主題,是不是有點過時了?外面世界早就風起雲湧,實際在街頭上實踐抗爭如台灣太陽花學運、香港佔中運動,但這些運動抗爭之後留下什麼呢?是否亦如人群散去乾淨整潔的活動現場一樣,空無一物?
這是李銘宸比起一些文青式搖旗吶喊、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心認為明天一定會更好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他以比較犬儒、世俗的眼光來看待這樣政治運動激情之後的動物感傷,他明白如此嘉年華會般的抗議活動,正面能量飽滿的當下,也會因不斷的重複與循環,而逐漸消耗殆盡,甚至最終要捍衛什麼自己都不自知。李銘宸雖世故,但他並不冷嘲熱諷,他在節目單上說:「指責嘲諷不解別人為什麼這種東西也要去排隊是簡單又乾爽姿態優雅的,難的是下去排隊等待並告訴自己與身邊的其他人相信,這很值得這是應該做的。」就像這齣戲最動人的時刻,都是在每位演員的獨白,前面近乎戲耍玩笑的喧鬧後,一個人一個光區,面對觀眾述說著自己小時候運用權力霸凌同學的回憶,或回想訓導主任不動聲色施展權力的極致表現,或絮絮談起與一隻叫象象的街貓互動到牠死亡時只是偷偷打電話叫清潔隊來處理自己躲在窗後觀看隔日在象象平日會出現的地方看了一下就離開;或者是演員廖期正裸著上身貼著胸貼像個絕世女伶拿著麥克風在述說著生命的叩問,在換場之後,盛裝打扮穿起閃爍亮片晚禮服(這一段太有Pina Bausch的FU),再次重複前一段的台詞。這樣告解似面對生命的自我回顧與自我想望,可能才會是接續還要重複睡覺醒來後之所以能讓自己睜開眼睛的動力所在。
一如劇中你可以選擇撕掉代表過去時間的新聞、拋掉一切可以證明自己的證件、筆記本,這些物件排列像是犯罪現場地上畫出的死屍位置躺臥混吃等死;或是像戲裡面示範如何解開被稱為塑膠手銬的束物帶,雙手使勁用力一撐,即可掙脫束縛重獲自由,這樣小小的確幸或許才是面對生命的著力點,但相對地,這樣的小確幸無限上綱的話,是否逐漸成為生命的馴服,面對眼前不公不義的體制麻木無感?我想重點仍在於自我的抉擇。就像演員在戲的進行中,發給每位觀眾一個糖果,每人要怎麼處理糖果各有不同的方式,我選擇在黝黯的觀眾席內窸窣地打開包裝,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塞入我的嘴巴內,棉花糖彈牙的滋味,讓我在黑暗中微笑起來。
《誰殺了大象》
演出|黑眼睛跨劇團(李銘宸)
時間|2015/05/09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