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懸置,創造 《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
5月
03
2017
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葉名樺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03次瀏覽
樊香君(專案評論人)

段義孚在《逃避主義》中提到,無論逃向自然或文明人造物,一種「清晰感」是被需要的,這「清晰感」意味著一種品質。但他又說了,這種清晰感的品質常源自於某種簡化的過程,以及這種簡化的過程如何讓逃向某處的經驗顯得膚淺而不切實際。

要說簡單,《一個人的美術館》組成物是簡單。參與者簡單,觀眾一人,表演者一人。空間內容物也簡單,地下一樓,黑色籠罩,牆上、地板幾面投影。來到二樓,粉色空間,頂上掛著幾顆銀白色圓形物,地上灑著一片雪白顆粒,放著一台鋼琴,與三張劇院座椅。三樓最是簡單,一片藍光,除了牆上一面屏幕,沒有其他物件。三個空間,一貫清冷,一貫安靜。

意義難以附著於任何一處,或者,當你將意義附著於一處,只顯得自己簡單。於是,你只能就著這安靜與清冷,爬回自己身上。畢竟多數時間,空間中只有你一人。

回到地下一樓。

電梯門一開,巨大的黑色籠罩,你差點看不見前方的路,一陣暈眩。所幸空間中的投影之光,讓你有些安心。地上黑白交錯的投影,是某人的皮膚、毛細孔、體毛、乳暈,你仔細看著,偌大的黑色空間,逐漸壓縮成某種私密的心理狀態。一回頭,一個陌生黑影靠近,他一邊發出細碎鼓聲,一邊噫嗚鳴唱。你有些緊張,但還是好奇往前探,他將手鼓遮著臉,一面發出聲響,帶著外星生物的滑稽感。

此刻,你開始清楚意識到自己的每一個步伐與選擇。原以為自己是觀者,但莫名地,當空間中進入另一人,觀看與被觀看的分量持平,這不再是參觀一個展、看一齣表演這麼簡單的事了。溝通被畫上重點,從兩人之間單純的步伐開始。一個恍神,身影沒入黑暗之中。你好想繼續膩在黑暗中,享受巨大音場籠罩的飽滿,卻又有些急忙想跟上那個神秘的身影。

來到地上二樓。

粉色光暈染著空間,好像晚霞獨獨鍾愛美術館。踩踏著灑落一地的雪白,顆粒聲讓你誤以為自己在雪地獨行,但轉頭看見落地窗外車水馬龍,卻透不進一絲喧鬧,有些奇幻,有些恍惚,當你坐上雪地的劇院座椅,更驚覺荒謬。然而,幾個簡單的物件,看似無邏輯的擺設,竟帶你抵達一種意義被翻攪後的「清晰感」。你於是鬆了一口氣,不再試圖解讀。一翻身,躺在人造雪地上,手臂來回撥弄著白色顆粒,沈入沒有意義的重複動作中,專注而清晰。不知何時,又是一陣細碎聲。

眼神望向三樓,緊跟著上去。

一坨軍綠色帆布帳篷,蠕動著,裡頭翻找鐵器的聲音鏗鏘作響。突然兩隻湯匙冒出,不像在演奏,只是透過聲音來回探索空間。一下子,湯匙縮回帳篷,又是一陣翻找。這次冒出的,是一枚空的扭蛋以及地下室的神秘身影,他雙手扭轉著手中的透明扭蛋,吱吱作響。像個冒險家,他透過聲響一邊探索空間,一邊唸唸有詞。你亦步亦趨地跟著,就怕打擾,怎知他轉個身就跟你對上眼,說著你完全沒有頭緒的外星語,教你如何操作扭蛋探測儀。你們邊「聊」、邊走、邊探測,通過一條染著藍光的長廊,來到玻璃懸崖邊,繼續用外星語、唱著、叫著、哼著歌、搖擺著。

此時此刻,你不像在地下一樓時,小心翼翼地觀看與被觀看,你僅僅是意識到選擇,讓它流出。在專注且清晰的當下,放棄解讀,選擇於是得以輕鬆的進出身體。你真的不知道你們確溝通了什麼,但你們在溝通,因為用盡全身共在,支持著彼此的選擇。懸崖上,時間不知過了多久,遠方來了另一個身影,招手,原是時間到了。在魔幻與現實的交界,你繼續徘徊,回想一切如何發生。

沒錯,葉名樺沒想帶你見證她在北歐雪地上那個「準備好了」的瞬間,更沒想帶你重返北國風光。【1】她與藝術家們提供的,正是段義孚說的「清晰感」,透過看似簡單的元素,卻成為深刻。深刻在於,當空間中只有你一人,彷彿世上最後一個人類,除了自己的心識,你還能照見什麼?深刻在於,空間中該是表演者身份的人,卻不像個表演者,該是觀者身份的,也不只是觀看者,看與被看瞬間打平,每個選擇被清楚意識到,溝通成為時間軸上的主角。深刻在於,過於簡約的元素,意義難以附著,懸置與覺察成為方法,創造於是可能。說到底,過程的簡單不是問題,問題在於如何把自己放在當下,無論是逃向何處。

註釋

1、TT不和諧講座紀錄:看見聲音,聽見舞蹈:舞蹈的人聲音景 ——從《寂靜敲門》、《混沌身響》談起。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2745

《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

演出|葉名樺(概念、演出)、Mark van Tongeren
時間|2017/04/26 17:15
地點|國立台北教育大學美術館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裏似乎設置有偵測觀者動作的感應器,在空間中移動時,觀眾會感覺到四周的投影和音樂,隨著移動路線的不同而改變,而牆面深處,巨大的螢幕影片中是放大數千倍的肉身和毛髮,放大的效果可以清楚見到身體皮膚上的每個毛細孔。 (張懿文)
5月
03
2017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在這個充滿誠實與虛假、愛與欺騙的世界當中,《一個說謊,一個說愛》藉由舞者的肢體語言與口白聲響加強表現層次與力道,將視聽體感相互交融。無論是語調的變化、情緒的轉換,以及呼吸的節奏,宛如勾勒出生命歷程中種種起伏與轉折,使觀眾更能深刻地體驗人生中的起承轉合。而音樂、燈光與節奏的巧妙結合,將作品的情感層層堆疊令人心馳神往,打造了一場充滿感官刺激的藝術饗宴,帶領觀眾進入一段探索人類情感和關係的旅程。
3月
12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
單人與雙人,彼此競逐、啃噬,耗盡力氣倒地,像信任遊戲般的無所顧忌地傾倒與反推,手腳彼此纏繞包覆,時而高低錯落,時而平行的位置,無聲地藉由一個又一個的動作,引領關注探討「關係」中的衝突、調和與平衡。觀眾在之間,尋找自身的觀看位置,往復上升和墜落,帶入不同的情緒狀態。呈現出我們,不只是在愛情上的渴望依賴,卻因為各種生命中的不確定性(順利接住、碰撞諸如此類的),會遲疑、疼痛、難過和快樂,於是選擇欲拒還迎的日常樣貌。
3月
12
2024
基根-多藍以自己的故鄉,位於愛爾蘭最西南邊尖端的丁格爾半島(Corca Dhuibhne),作為創作的發想,在這個山多而細長的半島,每一處蜿蜒路徑的盡頭都是一個未知的所在。回應著《界》當中,舞者們每一個用盡全力與無所顧忌的舞步,彷彿將內心的壓抑一次爆發,他們在舞台中穿梭,在彼此中摸索,想在與他人不遠不近的關係中找到自己的定位,但沒有一段關係是穩定的,他們只能用身體的極限表達情感,至少在這個當下,激昂的情緒是證明自身存在的證據。
3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