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人會/要變形為虫?為何舞蹈人會/要變形為虫?「虫」這個字,直覺就令人聯想到居住在潮濕、暗黑、啃食腐蝕性食物,連帶發出令人不悅乃至作噁臭氣的低等生物。節目取名《虫》,特別注音為「ㄏㄨㄟˇ」,強調「虫」是一個可以延伸成不同生物種類的部首,例如蛇、蛾、蝶、蜜、蟹……等等。
大部分的人對「虫」的物種形象聯想,或許陰濕爬行類昆蟲的意象要多過能飛翔(且象徵光明燦爛)的蝶、蜜、蛾。表演者在整部作品的動作形式大致也是低水平,身體接近地面的爬行、匍匐、坐姿移動,偶而出現翻滾動作,而非高水平跳躍、或象徵飛翔的滑順動作。這與作品靈感來源自卡夫卡的《變形記》,主角格里高爾變形為一隻大蟲有關。雖然舞作無意再現小說中的情節,然而編舞者暨舞者羅文瑾的姿態與動作,讓人不得不直接聯想到格里高爾所變形的那隻大蟲。
回到一開始的提問,為何人會/要變形為「虫」?特別對以身體感受與表達的舞蹈人而言,有何意義?倘若身體的型態、組織結構與所延伸出的感官知覺是人經驗世界的根本,那麼當人身不再而變形為「虫」時,經驗世界的身體感必然相當不同。當人體變形為非人的「虫」時,就必須牽制於「虫」的身體外型與功能和世界遭遇。或許在那怪異、不適、難以控制的身軀中,才能重新體會擁有人體身型的價值。也或許,透過進入「虫」的軀體,才能展開人形身體所不曾經驗的視角,打開另一種存在與經驗世界的方式。
羅文瑾大膽嘗試以「虫」化的身軀姿態經驗世界,全程幾乎以低水平的動作展演,過程中能感受到她從人形試圖變為蟲形,身體呈現扭曲、拉扯、緊繃之張力,並帶著焦躁情緒與兩隻機械虫互動。對比編創者以低水平的姿態挑戰日常身體慣性,身為觀眾的我們似乎保守拘謹了些。雖然演出前工作人員宣布觀眾在特定區域內可以自由移動,然而大部分觀眾幾乎從頭到尾站在原地,從上往下觀看貼近地板的表演者與機械虫。站著觀看的視角容易距離化、客體化表演者與機械虫,同時加強表演者爬蟲化的身體,然而卻不容易同感共鳴表演者當下貼近地面移動的身體感。對比人體雙腳站立而能輕鬆位移,表演者四肢低水平的挪動讓短距離的移動都顯得費力。畢竟,表演者的生理構造是人,不是蟲。
以人身模擬蟲的低水平姿態,會發覺身處環境的空間頓時變得巨大。這也是創作團隊刻意選擇十鼓仁糖文創園區內廢棄的巨大工業機具中的一小方塊為展演場地。觀眾必須穿越巨大冰冷、陰暗可怖的廢棄機具中的鐵製老舊天橋,才能抵達表演場所,身體的臨場經驗還真像是一隻蟲般在黑夜出沒,棲身於老腐陰暗之地,圍困於龐然大物、充滿危險的機關之間。而表演者特意壓低動作水平,想必從她的角度觀看四周機具環境,應該更顯得巨大與壓迫。在龐然機械廠中的一方小空間,羅文瑾對話的對象是圍繞在她身旁的兩隻機械虫。
兩隻機械虫裝有感應器,能夠發聲(且有大小聲)、發光(向不同方向)、前進後退旁移。透過表演者裝在腳部的感應器短距離遙控,表演者與機器虫產生相互牽制的關係。技術性上,雖然機器虫被表演者所操控,然而因腳部形狀影響方位控制的精準性,機械虫的移動方式並非每次都如表演者之意,過程中表演者也得遷就機械虫的移動而改變身體姿態與行動。展演性上,表演者又與機器虫有舞蹈化的情緒互動。表演者與機器虫具表現性的互動,掩蓋了兩者間相互操控的關係。特別是感應裝置設置於腳背,遠離了表現性強、吸引目光的身軀與臉部。當觀者的目光被上半身動作與臉部表情吸引,就難以分心關注腳部動作與機械虫的互動關係。作品如此設計的優點是,化身蟲的表演者與機器虫透過空間移動、視覺亮光、聽覺聲音的互動,彰顯戲劇性的對話、共處與權力關係。但從另一角度視之,卻隱藏了表演者如何以身體(腳)控制、反饋機器虫的趣味性,或放大腳的細微移動如何牽制機器虫的「奇觀」,以及機器虫的行動、光線、聲音如何刺激並改變舞者身體行動與選擇、回應之關係。
整體而言,「虫」的實驗蘊含幾個有趣的現象。一則是透過機器的移動(動覺)、光線(視覺)、聲音(聽覺)刺激表演者(與觀者)的生理感官,挑戰不同感官接受器對外在刺激可能給出的回應,再將之以身體動作(舞蹈)展現回饋。一則是嘗試機器與人對話的可能性,是否機器將靈活猶如人,進而翻轉人對機器的想像,與人對自我的想像。再一則是人是否可能以非人「虫」的姿態觀看與感受世界?從中人類可以學到甚麼?這些現象都有待創作團隊更深刻的疑問與實驗。
稻草人舞團近年的幾支作品圍繞在非人的題材,從爬蟲類、飛禽類到尼采的超人,接連出現於近作中。「虫」的實驗以科技加入非人系列的嘗試,目前只是初步成果,卻可預期後續巨大的創作空間與能量。超越現狀、勇於嘗試一直是稻草人舞團的創作精神,就如作品題名「虫」,以之為部首,能夠開展之空間與想像力無限廣大。
《虫》
演出|稻草人現代舞團
時間|2018/12/16 19:00
地點|十鼓仁糖文創園區創客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