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於台灣最南端屏東的「滯留島舞蹈劇場」,由一群居住於南台灣的年輕舞蹈家共同組成,是近年入選國家級扶植團隊的舞團。舞團取名「滯留島」即是期許能將南部人才「滯留」於在地發展,平衡南北舞蹈發展的失衡狀態。憑著熱誠與毅力,舞團不但積極開發台灣表演藝術市場,也將觸角伸到國際舞蹈平台【1】爭取演出機會。2010年創團至今,「滯留島舞蹈劇場」近幾年卯足火力、步步崛起。有趣的是,雖然舞團是後起新秀,然而近兩年編創的作品卻都以宏觀的社會關懷,例如階級差異、世代差距為發想,凸顯失衡與拉扯的社會現象。今年的作品以《Factory》為題名,節目單呈現的影像是百年前工業化時代所遺留的巨大、腐蝕的陳舊齒輪,而非今日科技製造業講求的智慧科技生產。編創者張忠安透過百年前工業化的工廠意象想要傳遞什麼訊息?此訊息又與今日社會有何關聯?
工廠在具體空間形象上是大型機具運轉的場所;在人的勞動形象上是單調、重複、異化的展現。此作品雖然在聲音與燈光設計上呈現單調、重複的機械運轉效果,然而整首舞的色調與動作卻呈現炙熱與忙亂的意象。舞作欲傳達的工業工廠景致似乎不是毫無生氣、單調重複的勞動日常,而是忙亂、焦躁的工作動態與內心風景。不同於工業化大型工廠給出的整齊、秩序化、扁平化、單調的工作意象,作品中的動作呈現飽含高亢張力、直接強烈的力道,與三度空間的動作設計。以工廠為題名,舞作內容卻難與工業工廠的景象關聯,那麼工廠在此作品中的意義是什麼?
舞作開場將舞者聚集在一起,如巨大齒輪般翻滾與轉動,舞者堆疊並在其他舞者身上翻轉,促使齒輪整體形象不斷往前滾動。我認為,這個開場是解讀此作品的一個關鍵。與其說作品欲呈現大型工廠運作的景觀,不如說舞作表現的多是呈現齒輪運轉、推進過程中的動力連帶。是力或能量的中介運轉,而非靜態的工廠景觀,才是舞作表達的核心。力的作用所產生的現象在「工廠」此場所的框架下,呈現的肉身就不是自由流暢的動能,而是強硬、直接的身體張力表現。舞作藉由類機械式的動力運作模式,比喻人生面臨的困境。一個個不斷被社會能量吞噬包圍的個體,總是無法逃脫巨大的結構性限制,只能隨之起舞,最終成為結構性的共謀者,繼續這場永不停止的世間遊戲。以這個角度解讀舞作,舞者耗盡力氣的身體表現也並非要傳達如上述所謂的情緒性的內心風景,而只是呈現在客觀環境的牽制下不得不的動作。身體在此只是力流傳導的中介,身體是「被發動」的。
然而,弔詭的是,這些被動的身體在動作執行上卻呈現強烈的主動性、爆發性,特別是舞者飽含能量的身體凸顯舞動過程的意志力。舞意與動作執行上的悖離,使得舞作難以被解讀。或者有那麼一種可能,舞作並非持批判的立場檢視人類生活的異化狀態,而是要呈現在機械化的社會運作中,大家不只很努力地配合彼此,也都積極、認真並嚴肅地參與這場巨大的遊戲卻不自知,也因此遊戲者並沒有自我的反思力與洞察力。人把一生的精力與時間投擲於世間遊戲而成為參賽者,不只自己參賽還強迫他人參賽。然而,這場遊戲的目的是什麼?意義又是什麼?卻完全不見。倘若這是舞作藉由工廠的意象所要傳達的訊息,而此訊息也非獨特或未曾被舞蹈界探索過的,那麼舞作的獨特性在哪?
此作品的特色在於舞台上原地自動左右晃動的兩架台車,台車象徵工業化時代樸素的運輸工具。然而,編創者使用台車的目的比較偏向技術性的嘗試,試圖透過搖晃平台的作用力影響舞者在其上的動作運行方式,以便激發出具挑戰性的身體語彙(如節目單所示)。此構想值得鼓勵與嘗試,然而目前的階段性呈現離理想距離似乎還有一段路。問題發生在台車與舞者之間細緻的共感關係尚未契合。舞者在台車上的舞動看起來並不受其左右晃動的影響,自主化的身體能動性與爆發力令觀者感受不到在晃動台車上站立或舞動的危險性與不安全感,因此減低台車裝置對肉體動作產生的牽制和衝擊效果。在舞者具爆發力與表現性的動作中,觀舞過程台車搖晃的現象成為舞作景觀的輔角,這是整部作品較為可惜的部分。如何巧妙的運用台車,不論在象徵意義或物理性質上,皆是日後可進一步發揮的重點。
南台灣的舞蹈藝術生態、舞者的身體特質、心態感受和北台灣有些差異,然而這些差異應該被當作資源來凸顯自我特色。當台北表演藝術強調科技(幻)性、跨科技(學)整合的當下,南部團體的表演仍是較為樸素的形式。南部團體如何善用在地資源、挖掘在地表演者的身體特質、開發舞團的獨特性,是舞團在長遠計畫中需要思考的問題。「滯留島舞蹈劇場」身為後起新秀,在現階段成功地滯留在地人才不外流後,下一步便是靜心探究什麼是屬於舞團特色的舞蹈美學,以期樹立舞團獨特的美學品牌。對於一個深耕南台灣的年輕舞團,我們對於其未來寄予厚望。
註釋
1、例如2018年參展德國Tanzmesse舞蹈博覽會、2016年參加愛丁堡藝穗節、西班牙BETA-Publica編舞選秀等。
《Factory動力舞台實驗2.0》
演出|滯留島舞蹈劇場
時間|2019/06/01 19:30
地點|台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