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屏東的滯留島舞蹈劇場,編舞者張忠安在節目單的闡述,他希望以舞台上的兩個動力舞台,隱喻人類生活是受到社會制約的,並如同在工業區裡日復一日週而復始、不斷執行著機械式韻律的行動,而上述是一種宿命?命運?還是扭轉未來的可能性?這段假設,根據《Factory動力舞台實驗2.0》的呈現方式,可以窺見張忠安的基本設定:人類是社會工廠生產線的一群勞動者,以密集反覆操作模式主導社會樣貌,並在操控者監控下被無止盡剝削。我很好奇在舞作中,如何看見這三者的辯證關係?
首先,在舞台上的動力舞台(如工廠輸送帶),輸送的不是物件而是象徵生產的勞動者。四位在機械台上的舞者,肢體表徵多為操作性生產動作,其智能化(有思想)工具人之身體意象,除了抹去人的性格之外,強烈傳遞每個具有個人意識卻仍要為「上層」奮力工作之生產者。由此我們可清楚分辨三個明顯的身份營造:一、冷漠具權力操控者身份的國家機器(翁靜吟飾)。二、被送往輸送帶參與生產的他者(方士允飾)。三、工廠生產線上參與社會行動的工具人(葉懿嬅、阮怡蓁、林加涵、黃盈嘉飾),三者關係建構起張忠安欲表述的「社會制約」現象。
在試圖釐清《Factory動力舞台實驗2.0》的人物關係後,作品本身與當代社會的關係究竟有哪些呼應或是拉扯?一開始所有舞者肢體交疊群聚一起,利用身體的骨骼結構與肌肉柔軟組織,透過支撐彼此身體的方式,如齒輪般前進運行。過程中,舞者的肢體共構出一種互利關係的社會形態。之後象徵他者的方士允似乎欲逃離這樣的集體行動,最後隻身停留在右前方舞台。方士允接續的動作特色,呈現出一種封閉,甚至帶點自卑、喃喃自語、游移不定的性格;同時,舞動過程中,上方有一束強光,讓其肢體被一盞巨大工業用風扇的影子遮蔽,視覺意象呈現一種即使他者脫離微社會之行動,卻仍擺脫不了巨大體制下的框架。最後,方士允望向遠方,朝著一位象徵權力操控者與工具人所在之工廠(動力舞台)走去。上述舞蹈意象的表現方式,凸顯了象徵他者之矛盾立場,也血淋淋揭示身為社會成員一員,在脫離群體的社會壓迫後,卻仍舊選擇回到社會制約。於是,下一舞段出現了讓方士允再學習如何做到標準規訓的教育模式。
我們看到操控者對方士允反覆推上生產台學習如何工作,在其中方士允的行動主權並非完全被動,而是略帶著主動參與的成分,似乎在抉擇是否再度願意成為能被利用與能生產的工具人。之後換到工廠場景,方士允加入了工廠生產線上參與社會行動的工具人行列,以如工廠女工的重複操作性動作,隨著機台左右規律的移動模式,逐漸改變動作的方向與肢體空間。動作設計也從近身操作逐漸轉變為遠身,因此原本工具人的活動範圍逐漸不堪使用,而頻繁墜落機台與積極透過補救繼續操作的意象,讓我聯想到當今多數正面臨被迫過量與超時工作者,在貧瘠的社會生產線上,必須很努力的站穩腳跟,才能獲得短暫的棲息地。
後續的舞段發展在上述的基礎下,以不同的結構安排仍持續咬著這種難以走出惡性循環的惡夢,一直到劇終。這一大段既冗長又難以獲得釋放的苦楚,讓觀者猶如回到自身境地,對自我提問:到底還要多久才能停止搖晃暈眩的生活?什麼時候才能站穩腳跟?看著舞台上所有舞者群起爆發的肢體、透支的體力、缺氧式的喘息呼吸,讓有相同境遇的觀眾如墜入那巨大黑洞中窒息著、難以呼吸。據此,來自外在期待的集體壓迫,直到最後方士允雖然看似脫離工廠線,但其眼神仍舊盯著奮力上工的工具人,我們不知道他這次的選擇是什麼?是加入?還是再次選擇離開?(幾次反覆段落方士允均未離開過)這樣的結局也拋出關於生存價值的省思,究竟我們共構的社會價值,給我們自己帶來怎樣的生活形態?
《Factory動力舞台實驗2.0》舞蹈脈絡清晰,在舞作中反覆出現結構性的宿命論,也出現具有選擇逃離的命運論,最終結尾讓方士允有創造機會、扭轉未來的意涵──由於人生有太多無可奈何,因此舞作讓這三種可能性在攪動與重塑中自體辯證,終歸會有一個來自內心的答案。編舞者張忠安用動力舞台不穩定的意象,反諷當代社會諸多存在於社會邊緣難以安全靠岸的殘酷面,是相當有洞見與創意。值得關注的是,滯留島舞蹈劇場的舞團成員,多來自南台灣在地培訓的舞者,在這次舞蹈中,展現出高度完整、成熟、精煉與乾淨的專業訓練。台灣長期南北專業舞者數量失衡之下,能看見這群來自南台灣優秀舞者專業的身體表現,更讓人期待未來的舞蹈發展能逐漸擴展,並踏上全台發光發熱。
《Factory動力舞台實驗2.0》
演出|滯留島舞蹈劇場
時間|2019/06/01 19:30
地點|台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