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可以選擇殘酷或慈悲的時候《刑場》
5月
08
2013
刑場(陳藝堂 攝,柳春春劇社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267次瀏覽
林乃文(2013年度駐站評論人)

國內劇場關於是「藝術還是商業」的討論絕大多數都是假議題,在文化商品化雙向滲透的時代,很多時候只有品質上的差異,比方做得令人倒胃就託言「藝術」而見諒,贏得觀眾好評就欣然向「商業」靠攏;或把內容貧瘠的就輕率歸類為「娛樂」,只要有議題就簡單同化為「嚴肅」。鄭志忠的作品卻是這其中極少數的例外,包括《刑場》。

從走進劇場的第一秒鐘開始,即可察覺它徹底缺乏被消費的潛力或慾望。對為了和平或快樂而走進劇場的觀眾,這可能像真的刑場,不舒服到最後一秒鐘,但我這麼說毫無輕蔑之意,只是在描述「正常」。相反地,安安靜靜心甘情願待下來的觀眾,莫不是對現實不耐煩,或心內彆扭,非被「鞭辟」被「刺痛」,或者認為這樣才算真正地被「打動」。從「拒絕妥協」的層面上,這作品是純粹的,從內容而非結果上,釐劃出「作品/商品」之間的那條界線。

利用空間本身的不對稱特質,各種劇場元素也以一種極端的並置,拉鋸出一條不對稱的平衡線,如:絕對的安靜和均質的噪音(具有平坦功率譜的所謂「白噪音」),鐵椅、鐵臉盆、銅板的金屬質地,窗簾、衣服的柔軟布質,玻璃和水的反光,虛影和堅實的對立;情緒的極冷和極熱----笑,笑到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似的,倏然停止;巨大的噪音連鐵椅摔到地板都像彈棉花似的,倏然安靜。

圍著地板中央一方隱隱生光的水膜,放著三張椅子,三個鋼杯,而只有兩個人,一個光頭男生(杜文賦)穿得層層疊疊密不透風,一個短髮女生(賴亮嘉)穿貼身長裙裝,就像冬天和春天這兩種時序不知怎地錯位拼貼在一塊兒。杜走到光膜上,把裙子撩開,露出底下長褲,走回去,喝水,水大半潑在裙子上,分心望著自己在窗上的倒影發呆。賴專心持著鐵臉盆搖晃,諦聽銅板在臉盆裡轉圈的聲響。彷彿嫌表情太廉價似地拋棄了表情倔強著。以仰面四十五度左右,無動於衷。對方痛時,她輕輕訕笑。

全劇沒有話語,沒有時代和地點的暗示,解讀空間無限大。我沒往節目單上寫的法務部執行死刑案件聯想,卻想起村上龍小說《五分後的世界》──一個晚了五分鐘的世界,就和熟知的「現實」整個滑脫開來、變樣了。眼前這個世界與「正常」世界使用一模一樣的日常生活物質材料,只是極簡的每樣物事微妙地「偏差」一點點,整個組合便生出巨大的錯位感。演員的簡單動作,日常動作,只是節奏和質地偏離一點點,連貫和斷裂的地方偏離一點點,整個行動異常令人瞠目,感官戰慄地驚醒過來,從聽覺、視覺、嗅覺、感覺……,當我們習慣了「偏差值」之後,便開始敏感到所謂「正常」世界的荒謬……。

人類的本性,不是勢均力敵,就必然產生暴力。人的脆弱由他護衛自己的程度暴露,所以最好把護具隱藏,不讓人看出。把自己裹得緊緊的杜,首先顯出脆弱。椅子變成武器,枷壓在他的頸背,壓落地。但施暴者強迫性的繞場奔跑(原本是為了追逐對方),暴露出更大的脆弱,把三張椅子圍成城池,把自己關在囚室中的囚籠,恐懼地啜泣。形勢易位後,勝出者脫掉他原本層層包裹,包括原本裹在底下的女性內衣褲,宛如自我繳械的誠實,成為戲劇性的反轉。在溫柔的女歌(Rebecca_Pidgeon、森田童子)聲中,他拋棄自己的優勢,自撤防衛,因為平等以後,才有愛的可能。

從暴力到愛的劇烈拉鋸,並向一側不尋常地急速沉墜,造成觀者感情衝擊,幾乎難以招架。瞬間我想起無數臉孔:那些生命和勞力合法地被剝削的人,那些價值無聲中被吞噬的人,此刻還在勞委會前絕食靜坐的人……;因為我們還沒有到可以選擇慈悲或選擇殘忍的時候,擁有的只有無盡哀傷。

如果還有能力唱歌,或者做劇場,也就還有描繪哀傷的能力,以及想像愛的可能。

-

《刑場》之音樂.Spanish Harlem:女版。

http://www.youtube.com/watch?feature=player_embedded&v=uKkeWt2MxWM

《刑場》之音樂.球根栽培の唄 / 森田童子:「球根栽培」という冊子がありました。火炎瓶の作り方でしす。

http://www.youtube.com/watch?feature=player_embedded&v=fkjorYBV0uc

《刑場》

演出|柳春春劇社+小劇場學校
時間|2013/05/05 15:00
地點|台北市牯嶺街小劇場二樓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我們似乎看見一種政府社區大學和民間的力量集結凝聚的可能性,這似乎就是社區劇場未來發展的一條重要的坦途和路徑
11月
03
2025
此一化身拆解了傳說、創作與現實的穩定性,從而重構了馬來亞、馬來西亞與馬來世界交錯的歷史。只是,從臺灣向南看,我們該如何感受與同理「南洋」的歷史叢結?呈現這些叢結又能帶來什麼樣的歷史批評?
10月
31
2025
為了活下,舞台上的「我們」不斷溝通、搶奪、逃離、追尋;而當重組一再失敗後,我們將發現自己依舊是重組之前的我們。實際上,在單純為了活下去之前,「我們」並未真正存在,只是被欲望與想像拼湊出的幻形。
10月
31
2025
雖然在整體情節敘事上有其一貫性,但在部分情節設定、音樂在劇場中如何被演出以及心理健康問題如何深化討論,仍有進一步思考的空間。
10月
29
2025
當京劇演員的身段與唱腔、現代戲劇的心理暗示,與流行音樂的抒情歌詞並置於同一平面時,情感傳遞有時會互相干擾,產生抽離與突兀感。
10月
28
2025
《安琪拉拉拉(無限循環中)》是對劇場功能的重新探問:當表演與感覺都變成機制,我們是否仍能在這樣的「冷」之中察覺人之所以為人的溫度?
10月
22
2025
即使黑暗中的強光或投影不時擾亂觀者的感知,製造差異的鏡像裝配卻幾乎無所不在,甚至在K與陸先生、龐蒂或龐蒂雅納,或演員輪流扮演的說書人與其他角色之間,也有彼此互相依存的鏡像或對位關係。
10月
21
2025
交織性不斷出現在這作品中,口語和手語,舞蹈和敘事,互為翻譯,由此織就為新的劇場文體,成為既是人魚,也是周佩,也是巴奈的故事。
10月
21
2025
對於前者,劇作將重心放在各角色之間漂泊處境的共通性,以此理解老兵的「移民」處境,這部分是成功的。然而,老兵所經歷的,不僅是空間上返鄉無門的地理流離,更是曾經信仰的民族精神與政治理想在歷史洪流中早已式微與斷裂。
10月
17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