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步,虛無——《王子・哈姆雷特》
5月
20
2021
王子・哈姆雷特(身體氣象館提供/攝影許斌)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26次瀏覽
張又升(專案評論人)

雖然是獨腳戲,但這部作品似乎包含了更多東西。我們可以從中觀察到王墨林向來關懷中一些並未顯題化的暗影,它們彷彿木板裁切後未加打磨而留下的粗邊與刺屑,有些礙眼,卻實實在在對人們造成了小傷小害。

在過去,我們清楚看到王墨林設身處地於反抗者的立場,在歷史上勾勒他們被壓迫的事實,在道德上給他們鼓勵,在美學上讓他們獲得力量;即使故事中的反抗者對信念疲乏了,導演還是願意以劇場特有的詩意慰藉他們,腳色們的生死疲勞因而能有一剎那的雲淡風輕,儘管內在於這些淡與輕的不可承受,事後得由觀眾在瑣碎的生活中繼續背負。有別於以往,《王子‧哈姆雷特》中「多出來」的東西讓這一切更複雜了——若非奔往反方向。至少是我,明確嗅到了對「反抗」這件事的質疑。

自繩索爬下起,楊奇殷陰陽怪氣的呢喃低語就讓場上氛圍陷入異常的緊張。聽其言,觀其情,顯然不斷遊走於腳色和演員之間。腳色方面,一下控訴世界,一下詰難自己;一下自問自答,一下又逼問觀眾。我們首先被大量話語轟炸,其次再被話語的大量矛盾砲擊,精神狀態直逼舞台上人物。演員方面,能量充沛,這股充沛不只表現為筋肉伸展、律動時該有的暴力,也化作身體頹靡敗喪時的脫力,豐富妖嬈,充滿各種奇情怪狀,其中邊說話邊翹著臀部和地板做愛的動作,尤其特別。

至於台詞,雖然貫串著莎翁筆下的人物,卻也不乏當代影劇作品的串場,帶點新老交替、中外混種的暗示。如果我沒聽錯,在楊提及精神分裂時,竟說要「把手綁起來」,這擺明是劉鎮偉電影《大話西遊》(周星馳主演)的橋段;也因為這樣,當他(作為哈姆雷特)多次向忠實的朋友賀瑞修(Horatio)喊話時,我竟想到影集《CSI犯罪現場:邁阿密》的同名腳色——這些總不會是王墨林的安排吧?

無論此一獨腳如何多元,甚至多元到自我裂解,我們還是能辨識出他大抵集了哪些特殊身份於一人:可能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又或者,牆上來自約翰伯格手筆的投影字幕告訴我們,他是一名恐怖份子(的同情者);當然也可能是標新立異、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小清新抗議學生。也許最終,他不過就是一個過於清醒之人。

重點是,就像某些評論家指出的,王子的復仇最後已使哈姆雷特變得如其殺掉的敵人,而這種自反的處境注定要讓人發狂,特別是當他/她還想試圖保持清醒和邏輯上的一致。楊奇殷扮演的這個腳色無疑發現了這點。反抗者是否終將成為或已經成為自己反抗的人?如此一來,反抗的姿態是否一如舞台上的演員,總有下戲的時候?當我們把反抗乃至革命視為一起事件,而結束後,與之形成極大對比的日常又讓人如何接受與適應?這些暫時跟反抗作為一項事業的難度無關,而直接涉及權力萬花筒的無數碎形變化:反抗者可能渴求更張狂的權力。

放在後結構主義的思路下,反抗者從來就不是無權,而且也知道用權。權力雖無形,卻憑著穿透所有社會關係的事實而擁有扎實的本體,無須論及認識上的真假和道德上的善惡。但,似乎擺脫了這樣的哲學思路,轉換到現實政治脈絡,反抗者就必然要糾纏於偽善或作態的汙名,而如此質疑這些反抗者的,恰恰又是或同或異的另一批反抗者,甚至包括反抗者自己。質疑與批判在漫無邊界、肆意延伸——名之為「徹底」或「基進」——的情況下,指向了反抗者自己,最終指向反抗本身。

不知道王墨林是因為有感於現實中某些「反抗者」或「反抗運動」(注意引號)的唬爛性質,而開始質疑起反抗這件事,還是他本身即對任何號召或動員(反抗只是其中一種)保有持警惕,才開始質疑起現實中的若干運動。所謂「反抗運動」,當然不是無所指的。劇中劇末,我們都看到太陽花學運的剪影——佔領立法院的畫面投影在舞台牆上,幽暗的燈光打在煙霧中,這讓當年參與者的種種激烈言行與相關數據如夢似幻、亦假亦真。這種仍屬劇場詩意的美,看來背後帶著利刃,尤其讀到節目單中王墨林的「乾屎論」後,更能感受其刀鋒。

這把利刃在楊奇殷的表演中,揮向的已非特定運動,而是反抗本身,這讓這部作品充斥更多的尼采,而非馬克思。但若一切價值皆可重估,一切揭露皆無底線,那麼下一步就是虛無,個人也將因此陷入無盡的痛苦——在這方面,獨腳戲大概是一個適合的形式,頗能直接體現王墨林所說的「肉體與精神的鬥爭」。至於鬥爭能否改善一些什麼,或至少緩步通向一個更好的彼岸?全劇以黑名單工作室《抓狂歌》的〈傷心無話〉(葉樹茵唱)作結,頗有回看解嚴前後時代的意味,但瞭望未來,卻有種大悲無言的漠然與哀嘆。

《王子・哈姆雷特》

演出|人力飛行劇團、身體氣象館
時間|2021/04/25 20:0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一樓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王子.哈姆雷特》借用《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是否要報仇並取得王位的困境,將之與無政府主義者、太陽花運動並陳,思索這些對權力發起挑戰的反叛者的處境。⋯⋯而這樣失落的學運記憶召喚,豈不就是一種當代的失敗?(宋柏成)
5月
20
2021
當抵抗體制等於落入圈套、成為反抗者不足以解決問題反而製造出另一層困境時,我們該往哪裡去?王墨林並不是簡單地告訴我們要否反抗,而是,我們是否知道自己在對抗什麼?反抗必須要先有脈絡,所以《王子・哈姆雷特》告訴我們理解是承受的方式。面對當代議題,它追尋的不是明確的解答,而是透過劇場,讓觀眾經歷這場探尋自我意義的過程,再次思考文化困境的解決之道。(陳亮君)
5月
14
2021
《母親.李爾王》高張緻密的演出中,女兒、父親與母親蟠踞理性、瘋狂、冰冷等不同端點。如何獨力表現三幕不同權力位置的角色?《王子・哈姆雷特》有沒有其他逃離野蠻結局的縫隙或契機?(張宗坤)
5月
07
2021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
米洛.勞不僅讓觀眾直面歷史的傷痕與當下的現實,也喚醒了我們對於道德責任與社會正義的思考。在這個充滿挑戰的時代,劇場成為一個重要的公共論壇,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立場和行動。
11月
0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