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不好做,原因並非笑料不好寫,相反的,難做的正是要思考如何做一齣不是笑料濫充的喜劇。時下喜劇常常將重心依附在笑點上,認為台詞本身很好笑、無厘頭,就該是一齣好的喜劇。於是,創作者往往費心堆砌台詞、把玩語言,但卻非關角色,在無限上綱之下,導致情節迷失了方向,不只喜劇形式淪為嘴上工夫,實質內容也變得虛薄。如此一來,為了達到「喜」的笑果,卻失去了「劇」的樣貌。然而,自戲劇史上來看,綜觀古希臘喜劇、羅馬喜劇、義大利即興喜劇、莎士比亞、莫里哀到王爾德,喜劇作為一門劇種,除了是商業收益的熱門選擇之外,本質上的建構要素也從未偏廢。如同一面鏡子,喜劇反映當代社會型態,或可諷刺時代習氣所呈現出來的矯作群性,但最終所回歸的,仍是對於人性本質的觀照。
綠光劇團台灣文學劇場新作《押解》,改編自段彩華的同名小說,不僅成功地將小說戲劇化,也在延續以往作品可見的鄉土題材、溫情風格之際,同時流露出難得一見的喜劇性。更為難得的是,其喜劇張力的基礎,並不來自於表面笑料,而是深入一戲根本,聚焦於人物、關係與情境,佐以幽默的語言、輕快的調性。全戲在不變而僵化的社會框架中,引入幻化無窮卻又無影無蹤的變形力量,藉由多重並置兩兩對立的狀態,隱隱帶出群體與個人、體制與自我、文明與自然的對話與反思。
此戲情節極為簡單,主要就是菜鳥警察黃迪宇(黃迪揚飾)押送老扒手何金發(唐從聖飾)的過程。兩人個性,截然對比,一新手,一老練;一拘謹,一隨性。前者是馴化成功的典範,秉公守法,恪遵規則,戰戰兢兢,羞澀壓抑;後者是教化失敗的產物,偷竊成習,圓融世故,鬼靈精怪,情感直白。相較於正義化身、外型剛硬的黃迪宇,何金發小如鼠輩,卻千變萬化,不是軀殼的變體,而是行動、語言、心境的流動,不受世俗定義或單一狀態的限制,甚至扒手本身就是個「流動性」極高的行業,遊來遁去,捉摸不定。可想而知在這對相異相斥的角色組合中,教養與粗野綁在一起,水火不容,衝突一觸即發,延燒不斷。警察的不變碰上了扒手的萬變,因固守教條、不知變通而顯得僵化,窘態百出,遇見了青梅竹馬卻又欲迎還拒,無法放膽說愛,因此形成了一幅有趣的對比景象:扒手身體被銬押,心態卻怡然自得,警察移動自如,心靈卻禁錮深鎖。
兩人鮮活的角色設定並未止於類型化的刻板樣貌,亦非善惡對立,非黑即白,反而不斷成長,表面上警察押送扒手的過程,變成了扒手解放警察的旅程。一路上,戲中空間流變不已,家開啟了序幕,警局、監牢敲起了秩序的前奏,接著踏進了步入山林間的火車車廂內,全戲大部份場景都「困」在這個火車廂內發生。警匪兩人以外,加上阿婆、大學生、傳教士等形形色色的乘客,接連搭湊而出的生命群像,共同身處於被這宛如牢籠的不變空間裡,但也正因如此侷限的單一空間所賦予的閉鎖性,一旦混亂爆發,則無限蔓延,以致人仰馬翻,雞飛狗跳,喜劇能量不斷攀升。慌亂之中,警察卸下理性防備,勇於表露情緒、情感,漸漸解放自我;回到家中,扒手顯現踏實誠懇而非放浪形骸的一面。穿越自然幻境一遭,兩人角色皆變得更加立體,貼近人性,返璞歸真。
除了角色塑形上變與不變的扞格趣味以外,變形的概念亦展現於舞台、投影、表演的綜合視覺呈現上。即使全戲幾乎發生在同一車廂,空間看似不變,但觀看視角和方向隨景變化,有側視,有斜視,有正視。影像的使用也未喧賓奪主,而是隨戲流轉,寓戲於景,當投影畫面進入綠林,穿過山洞,再回到灰暗沉重的矮屋、城鎮,整段影像的蛻變過程呼應了警察面對情愫欲望、陷入混亂深淵又回到現實後接受自我的脫胎換骨歷程。此外,其餘演員多是一人飾演多角,轉換之間,亦呈現出不同類型、質感、調性。這些變形的軌跡像是與定義分明、界線清楚之現實的對抗聲音,加上銜接緊密、製造懸念而頗有承先啟後之效的過場音樂,以及幾乎貫穿整場而細膩襯底的火車音效,不論是視覺上的變形或是音樂上的流轉,都使得全戲輕快活潑、層次分明,極富節奏律動,流露出色彩繽紛的視聽音樂性,這也正是一齣好的喜劇所企需的。
有別於一般速食肥皂鬧劇,此戲由於人物、關係和情境塑造完整,成功地建立其喜劇張力,整場下來,笑聲不斷。這一笑,笑扒手的狡詐,笑警察的拘泥,笑警察所信奉、背負的僵化體制。這一笑,不是曇花一現,而是延續地往骨子裡刺去,刺進了角色,刺進了社會,刺進了戲外世界──或許,也刺進了共謀這社會規範的我們。
《押解—菜鳥警察老扒手》
演出|綠光劇團
時間|2015/10/10 14:30
地點|台北市城市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