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悲劇作家索福克里斯(Sophocles)的經典之作《伊底帕斯王》(Oedipus the King),流傳至今兩千餘年,被搬演過無數次,也是諸多名家導演們紛紛嘗試挑戰的劇本,過去曾有蜷川幸雄的雅典展演、瑪莎葛蘭姆的舞蹈演繹、帕索里尼的改編電影、茱莉泰摩的歌劇版本等,種種不同的媒介和手法,可見該劇本蘊含著多樣詮釋可能性,即使形式迥異,內容始終環繞著劇本核心,關於人、天、命、情、權的多重糾葛。此次由向來擅長「史詩環境劇場」的金枝演社詮釋,將戲移至國家音樂廳側邊的空地演出,試圖藉由空間,搭建起古代文本與現代觀眾之間的對話,進而叩問「宇宙之大,我如何自處」的存在命題【1】。
典雅而莊嚴的國家音樂廳主建築,宛如廟堂,完整形塑了一座古城輪廓,當日一輪明月高掛其上,思古幽情,油然而生。如此背景,儼然成為了伊底帕斯王的底比斯城宮殿,廳外由層層平台搭疊而成一個高台,蜿蜒至觀眾區,這片宮門前也是家門前的地帶,即是故事的起始,也是整齣家族悲劇的唯一所在。場下,全無座席,觀眾全程站立,配戴入場時發給的公民證,試圖將觀眾化身城邦市民,不僅聆聽著場上故事一一開展,同時也像是即將在場目睹一切事件的發生。藉由場域的雙重、觀眾的雙重,上對天,下對地,全戲像是以現代環境疊合了古代空間。
但,這環境劇場的環境生成,並非真的融入現場環境之中,而是以人工圍籬隔絕出來的表演區域,隔絕於兩廳院大廣場之外,隔絕於真正在場自然流動的人潮、車流,喧囂之外,隔絕於外在現實世界之外,反倒成了一區孤立於戶外之外的閉鎖空間,一個利用戶外環境當作景幕的戶外舞台。於此情景之中,觀看行為仍屬被動,仍有距離,仍在看戲。戲雖舞台華美、視覺壯麗,觀眾恐難真能身歷其境,以致「環境劇場」的美意止於背景層次。
至少環境提供了氛圍營造,古意盎然,除此之外,整體呈現上也試圖仿古,遵循古希臘劇場規範,使用了面具演出。古希臘時期演出使用面具,乃因當時有三位演員的限制,且一人分配飾演多角,此法除了節省人力調度,也可能產生角色分配上就有其詮釋原因,甚至單一演員所飾演的多位角色可能相互對話(例如,《酒神女信徒》裏的彭休斯和母親亞格伊在當時很可能就是同一位演員所飾演),也就是說,當時形式上的運用可能可以增強了內容所蘊含的力道。當然,面具使用方法有諸多可能性,不限於此,但同時也可能連帶產生表演上的阻礙,影響了整體敘事結構和場面節奏。
《伊底帕斯王》原著之所以能成為經典,除了原著精神以外,其結構的純粹、準確,更讓亞里斯多德引為敘事範例,也可說是所有後世各類敘事體的一種原型。此次演出中,所有演員、歌隊皆戴上了面具,不見表情,理應倚重聲音、肢體來展現人物性格和戲劇張力,然而,語調中性,缺乏抑揚,聲音在許多時候只有大小之別,使得說書力量匱乏,可惜了閩南語語言本身聲調豐富、質感鮮活的敘事魅力,個別角色聲音語氣和處理方法也過於類似,以致角色落差及戲劇張力僅賴文本或文字上的智性理解,無法訴諸感官而實際體現,加上歌舞單薄,幾乎同質同調,難以撐起場面,亦無法烘托劇中步步逼近、層層迭起的危機,只像有旋律的哼唱點綴。整場下來,雖音樂配器豐富,但場面單調,敘事不足,使得這忠於原著搬演的仿古形式,止於表層氛圍上的堅持,而這種堅持卻可能反成了對戲劇的制約。
不過,有趣的是,這戲外的一切制約,某種程度上,卻呼應了劇中世界的種種禁錮。最後一刻,道德、倫理、階級、價值、情感備受挑戰,伊底帕斯王踽踽獨步,走向舞台盡頭,當他卸下了面具,褪去了衣物,所有世俗標準也逐一瓦解,裸身盲眼,終究回歸到人生於世的初始狀態,沒有任何既定形象、遮掩真理的屏障,回歸到個體與天地、與自然、與命運的單純關係。
註釋:
1、引自演出節目單中導演的話
《伊底帕斯王》
演出|金枝演社
時間|2016/11/12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五號門 戶外停車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