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晴朗明亮的冬陽午後,從日常生活反覆似乎永遠無止的循環中,抽出一小段空檔時間,踏上一段聆聽《逝言書》的漫遊之路,試著從那個噤聲的年代中,聽出一點點面對生離死別時的體貼與希望。
從公館水岸廣場出發,走下河濱單車道,穿過涵洞和水源街的巷弄,走進自來水園區,踏上觀音山步道,進入深藏地底的淨水池,穿過遊人如織的寶藏巖園區,最後來到位在寶藏巖下方,河濱單車道旁的一片草地,草地一側是簡單圍成的足球練習場,一群國小學童在年紀不比他們大多少的教練陪同下,興高采烈地踢著球,享受著這些日子以來難得的陽光與汗水,同時間,耳機裡的女聲,仍在幽幽地懷想著受難者的心情,和那時代的幽明。最後,導遊(導演)簡單地介紹了漫遊區域的過往歷史(同時為劇團的另一個巡演計畫宣傳募資),沒有評論補充,旅人們沒有珍重再會,各自沉默地踏上歸途,彷彿這一趟不曾同行。
這時候,要再說什麼「珍惜」,都顯得造作了。
相較於再拒劇團另一個同樣以白色恐怖歷史為題,但格局更大的作品《明白歌》,《逝言書》作為「2021人權藝術生活節」的節目之一,雖然也有同樣的歷史敘事脈絡,但更像是三五好友的一期一會,一起回想過往,分享心情的小品:被隱匿的家書,受難同袍的情誼,受難者家屬的心情,錯過彼此的遺憾,而對於那威權體制的威嚇迫害,既不表現為激昂的悲情控訴,亦無義正嚴詞的政治正確。短短一個小時的慢走聆聽,訴求的並非觀眾/聽者對那段歷史時期的理性思辯,卻是你我心中那塊柔軟易感的所在,那最容易受到傷害的所在。
當天演出走過的,以自來水園區為中心的方圓之地,過去曾是白色恐怖時期的刑場所在,見證威權體制以國家安全為名而行之殘暴無情。但,這個原來充滿悲苦憾恨的歷史現場,如今卻已被修整為安適閒逸的都市遊憩空間,小小的水岸廣場上,蓄勢待發的單車隊伍,陣陣飄香的異國美食氣味,混雜著流行音樂的歡笑聲,在在體現都會風情和休閒意趣,為《逝言書》的閱讀,加上了獨特的理解框架。
我和一群戴著耳機、神情專注(甚至有點嚴肅)的同行者,走在週末午後的歡愉氣氛中,穿過悠閒嬉戲的男女老少,彷彿格格不入的存在,卻似乎又是整體景觀的一個有機部分。這一路的行走漫遊,是呼喚記憶的儀式,也是生活日常的片刻,因此,那些曾經被遺忘或淡忘的「逝言」,重新進入我們的生活當中,成為我們的自我意識的一部份。
近年來,「白色恐怖」時期的生命故事與歷史發展,充滿戲劇衝突,提供劇場創作者值得深入發掘的豐富素材。無論創作者從個人生命關懷,或社會公平正義角度切入,都要面對「不合時宜(anachronism)」的問題:在這樣一個一切以消費為尚、商品化邏輯深入社會關係的時代裡,我們如何還能保有對過去歷史的「真誠而純淨」的記憶?如果對過往的遺忘,是因於當下的歡愉,那麼,重拾「被遺忘的」記憶,是否代表著對現實生活的否定?劇場美感經驗的侷限,又如何反映出這個問題的艱難,和創作者的為難?
無論耳機裡的人物故事如何悲苦傷痛,無論我們如何想像那個時代的肅殺殘酷,穿過林間縫隙灑落步道的光影,徐徐吹拂讓人心曠神怡的微風,周圍人群此起彼落的笑語,或許是更真實可感的存在;即使是靜坐在穿梭地下淨水池間的棧道上,聽著耳際傳來嚴酷審訊的重現,對這個空間的尋奇之感,也無法輕易抹去,更真實的狀況是,我的意識時而被那斑駁牆面的時間感所吸引,時而回到那或許也在類似質感氛圍的空間裡,真實上演的人生悲劇,並不互相拒斥。
因此,懷想殉難者的逝言,或許也是對享受當下美好的確認,而這便是「人權生活」的真實意義?無論是藝術想像,或政治啟蒙,或許在生活日常中,更能顯現其可貴與必要?
劇場,終究是一個「作戲」的場域,作品的意義,如何在現實中體現,或許並不如理想主義者所想像或希望的那樣直接,情感的愉悅或感官的滿足,也不必然就代表理性思辨的停滯或欠缺。更尋常而真實的狀況,或許是冷酷與溫暖、失落與希望、死亡與生命的並存。
在這個繁亂的世界上,《逝言書》的漫遊,幾乎是無聲無息地發生過,但若能繼續行走,繼續聆聽,無論是否有完美一天,這一路的景致與心情,應已足矣。
《逝言書》
演出|再拒劇團
時間|2021/12/04 14:30
地點|公館水岸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