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漫遊的經驗,自己如同大隱隱於市的歷史瓦礫堆的摭拾者,這些碎片就像在鬼魅幻影的資本商城,混雜與黏附著城市的多種記憶。它具有靈光(Aura)般的偶然性、不確定性的心靈活動,與慣有地主觀意識進行激烈交鋒,否定著城市進城的基本邏輯。確實,黃思農所操作的漫遊者劇場概念,與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談的「寓言」與現代性標誌不約而同。當我以身體的漫步與張望,在緩慢地遊走中探覓與領略著城市的殊相,尤其在美學作品所重新脈絡的歷史內容,我們這群漫遊者(Flâneur)們產生了在認知上有不協調的震驚、悲愴感受,辯證因而在反身性沉溺中展開。《逝言書》便以漫遊的形式,使參與者肉身力行地走向逝者的情境,打開此次的「哀悼」(mourning)儀式。
《逝言書》分為五個章節,分別為〈刑場〉、〈獄中書信〉、〈審訊〉、〈分離〉、〈遺書〉。起端以受難者黃溫恭的孫女張旖容陳述關於「外公曾經留下的五封遺書」,這一趟的尋覓來自於對「從未謀面」的外公產生的好奇心。此劇選材著重於在私密的情感記憶,而缺少大時代的脈絡背景,沒有戲劇張力與史實建構的慢火細燉,是否撐得起人物「失落」的重量?
第一章〈刑場〉,在雜訊和切換廣播頻道聲音後,耳裡傳來的是低聲沉吟的短篇,以及死前最後的畫面與心聲描述,「第一聲槍響,然後是第二聲⋯⋯。我走了,請原諒我。忘記我,越快越好。」我頓時覺得,在這曾經是「槍斃人的地方」的水源刑場,多少無有別言的死刑犯的背後蘊含多少被迫噤聲的悲鳴。第二章〈獄中書信〉,我們步行到自來水博物館和小觀音山師生態步道,並聽著幾位受刑人談起在牢房收到的鼓勵信,如何將難友的遺書送到其家人手中。以及,有人敘事著高校長被送出槍決那天,有張「空白的紙」竟在他面前從嘴巴吐了出來。白紙亦在第三章的〈審訊〉和第四章〈分離〉陸續出現,引發多層次的聯想。
在進入陳淑端被審訊前,我們走進一間紅色西式建築的地下室,觀音山蓄水池。進入蓄水池的走道,四周是斑駁的牆垣,昏黃的燈光,密閉的空間;在靜謐之中,參與者坐在通道旁,側聽特情單位的訊問,以及陳淑端懼怕的「口供」所吐出詳盡的心境歷程與情報,甚至是想墮掉與李媽兜的腹中胎兒以證懺悔之心。相對地,比起陳淑端的怕死,李媽兜在〈分離〉的自承反倒是為了陳淑端的安危而輸出情資,導致許多系統組織一一被查獲。在兩人對當局已毫無價值的情況下,又一一將其槍斃。期間,參與者也拿到那張白紙,彷彿就叫我們該靜默;一張張的空白紙也象徵著那些無法送達的遺書。爾後,引領者黃思農做了一場小型儀式,將白紙放置於竹盆中燒掉,並放入河中隨著水流漂蕩。在最後的〈遺書〉的篇章中,當李媽兜與黃溫恭的遺書被唸出來了,為缺席的他者騰出「現聲」的位置,他們猶如遊蕩的鬼魂向生者(參與者)連繫、傾訴,釋放那段漫長想說卻不可言的壓抑。
當然,這些逝者早已是無法完美確認及可知的對象,他們是自在的、獨特的。創作者企圖改變參與者的感官知覺模式,不再是無動於衷或單純坐在定位,方便地接收創作端的同質之言,而是迫使我們「走」進碎片化的他者語境,姿態和行動的改變,而產生。光是走,就必定擾亂了參與者沉浸於故事的專注度。首先,我們在公館水岸廣場集合,映入眼簾的是民眾休憩與做各式運動的空間,甚至還有幾家等待營業的露天Club招牌,筆者本身是居住於臨近自來水博物館、寶藏巖和水源校區的學舍,因此創作者安排的路線和場域我並不陌生。的確,過度的熟悉卻是我在感受戲劇世界的羈絆,卻也是使我逃逸景觀異化的記憶和經驗,在不斷重複中找到出口,岔出差異,再進而重設自身觀點和感知。
受難者記憶與遺言的背景音被放置在面貌全非的實景,產生疊合和交織,讓這趟經歷勢必折衝舊有的生活經驗,產生疏離;不僅如此,在河堤、小巷、岔口、通道等地,我們聽到內容似乎是來自於廣播頻道的播客,正接續播放著進他者在描述刑場前、獄中、出獄後的景況,以及審訊後的「自新」和遺書的內容,「我」帶著耳機,聽著將死之際的言書,卻看著雜揉的建設和街上的芸芸眾生,因為恍神(trance)而迷失在個人的內在體驗與遐想,生成一種孤立的瞬間,因這般抽離,才能保持對歷史與人物間的距離;參與者以新的語境去介入歷史,使遭粉飾太平的景象,在現時(now-time)日常中湧出革命潛能。
《逝言書》
演出|再拒劇團
時間|2021/04/30 15:00、17:00
地點|公館水岸廣場(Pipe Live Music旁)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