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第一次觀看莊國鑫原住民實驗舞團的演出,但聆賞的第一層次經驗非常接近其他相同時代的台灣原住民造型藝術與表演藝術的表現,亦即以主流社會所能理解的語彙,殷切地向外界書寫自身母體文化的諸多議題,談部落,談傳說,談歷史,談圖騰與象徵,談信仰。這樣的向外書寫,其衝動源於文化母體模糊化,邊緣化的焦慮;這樣的向外書寫既是基於傷痛,也有可能反成危機,因為選擇了救亡式的論述,也往往提前印證了文化主體的衰弱與消亡。
莊國鑫用舞蹈書寫在阿美族傳統中擔任人與靈界之間橋樑的祭師(Cikawasay),其實對編舞家來說有著三個最形像化的原因,就是祭師在祭靈儀式中的歌、詞與肢體動作。《黃昏的祭師》中將這三個層次的元素鋪陳發展地非常到位,阿美語的天主經祝禱詞,英國作曲家泰凡納(John Taverner)的雅典娜之歌(Song for Athene)的穿插運用,舞作本身成了一個巨型的祭師,將觀眾的感受經驗橋接到更深更廣的靈界邊境,不再只侷限於召喚那個在煙薰氤氳中,草捆米酒所能召喚的某個特定部落的祖先神靈。祭師特有的肢體,更交給血肉之驅的年輕舞者來做語源學式的拆解與詮釋。舞者們怒張的手掌,一再在舞作中奮力地張向天頂,是活人與靈界溝通的渴望與可能(舞台設計也在某些段落中將這些高張的手掌拓印為生命樹的投影。)腰肢劇烈的俯仰,群體急切的頓踏,都是將自身肉體作為靈的載體的獻祭與安頓。
編舞者莊國鑫曾在文化人吳錦發的廣播節目中談到這齣舞作時,提到作為一個阿美族祭師的「Rarue」(讀如rarɯi),這個阿美語的詞彙意指滿懷深沈的哀傷,卻又不得不然的複雜情緒;祭師的身分並非世襲,亦不能自願為之,惟經過神靈的揀選之後,就必須終身為部落的命運所付出,不能辭去,直到生命毀壞方休;而今日部落的傳統信仰瓦解,部落已經分崩離析,身為祭師的這些老人胸中滿懷的「Rarue」,還有自身是否還必要存在的質疑,更是百般複雜。
劇末,年輕舞者青春賁張的舞踏,被濃縮進坐在輪椅上年邁體衰的祭師回想對話框裡,我們對祭師的生命循環不禁有了無限的想像,哪一個衰老的生命沒有這樣年輕過?莊國鑫用膨脹著滿滿生命的少女舞者承載了老嫗祭師一生的身影,這是一種神靈揀選後繼生命儀式性的再現,更是面對族群死亡的沈痛反思。莊國鑫借祭師(們)生命將終了如黃昏將盡的意象,述說整個部落滿滿的愁緒,也是他個人貫穿整齣舞作的「Rarue」。他自己就如一個祭師一般,既受到某個意念的驅使,就不得不讓自己繼續這個孤獨的末世使命,因為唯有這樣面向族群內部的書寫,書寫者才能看到自己的族群還活著。
《黃昏的祭師》
演出|莊國鑫原住民舞蹈實驗劇場
時間|2014/01/25 19:30
地點|高雄大東文化藝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