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作家王靖惇《想像的孩子》經過兩年的洗鍊,將寫作策略稍稍轉向,在今年推出的「新生版」中,多元成家已不再是焦點,少了舊作偶有為了迎合觀眾而過度表現的痕跡,多了更加聚焦的人物和情境,使整體劇情密度更高,節奏更緊湊,敘事更流暢。
這齣基調幽默溫馨的小品,仍以輕鬆的方式來探討生殖議題,但與舊作相較,新版縮短許多渲染情緒的時刻,未讓溫情過度蔓延,語言使用上也較少重明快卻顯機械化的對白節奏,亦無充斥與劇情不甚相關的潮語笑點,未將幽默感囿限於略顯表面、徒求表現以致搶焦的語言,而是更有機地將幽默貼合人物、融入情境,讓喜感自然而然地萌生,來自於人物因問題產生而積極地想化解尷尬、解決窘境,可能手段錯誤而弄巧成拙(例如不同性向的可襄和哲翔為了生子而試圖同床),也可能在錯弄巧合之下使得原本的尷尬更加尷尬(例如旁人誤把倆夫妻之間的求歡暗號「洗杯子」當真而爭相幫忙)。加上幾位演員們彼此默契十足,互動往來,交流無阻,能量豐沛,不僅克服了該展演場地空間過大的先天限制,亦使得全場下來妙趣橫生,儼然可見一齣極富潛力的情境喜劇。
當然,如此喜感張力能夠彰顯,主要乃歸功於經過精煉後的劇情,當中各角色的關係、目標與障礙變得更簡單而明確,讓演員表現得以著力,讓衝突的生成、情境的營造可以更直接。純化劇情並不表示必然簡化論證,劇中一對夫妻、一對同志伴侶以及一位崇尚不婚主義的單身女子,每人對於是否要擁有自己的孩子一事,並非一面倒而淪為一言堂或變得互相取暖,相反地,整場雜音不斷,眾人各持己見,各表論述,希望有小孩的有希望的執念,不希望有小孩的有不希望的苦衷。藉由將全戲聚焦於「要生或不生」的兩難前提,不僅因多方立場交互辯證,使角色更立體,衝突更穩固,同時隱隱點出了教兒育女、扶養監護、人工授精、代理孕母、試管嬰兒等附加議題於情、理、法之間的矛盾情況。
然而,劇作上始終未解也難解的——但恐怕也是這戲最核心的——問題,便是這「想像的孩子」的出現。開場沒多久,正當家人們都在討論要有自己的孩子之際,孩子就巧合地出現,從未來降臨到現在,並一一說出了各位大人的秘密心聲,這點魔法般的安排,就劇本構作的角度來看,旨在為了迅速解決這位陌生小孩的謎團,以便讓劇情聚焦,將發展路徑落在這些人如何策劃生出這個小孩,成就了上半場的內容。上半場也因眾人集思廣益、分頭進行、行動不斷之下,使劇情節奏特別明快,毫不拖泥帶水;但到了下半場,孩子又迅速地被說服,進而孩子去說服了眾人,最後停止這場異想天開的生子計畫。劇本試圖將這之中唐突的轉折,訴諸於孩子的情感領悟,但在背景脈絡建構不全的情況下,我們不知這孩子究竟為何而來,來得有多急迫,想要的是什麼,又為何想成就這樁「美事」?整場下來,孩子反倒像是一位全知而中性的使者,智慧而從容地現身,促成了事件的發生,其站在全戲制高點的被動之姿,有些難以建立起跟大人們的當下情感連結。甚至就整體來看,全戲少了實質上的危機,發展過早打住,並未再更進一步推向無力挽回的可能絕境,缺乏了這一小段冒險,所重拾的幸福和領悟,似乎就顯得沒那麼珍貴。
不過即使如此,此劇後版與前版相較,已見精進,情節去蕪存菁過後,捨棄了許多旁枝末節,對一部劇本的長成來說,實屬不易。在歐美,劇作發展環境較為完善,一部劇本的完成,可能有戲劇顧問(dramaturg)的諮詢和協助,可能歷經讀劇、工作坊、階段性呈現(work in progress)、試演、首演等過程,讓作品提早面對觀眾檢視,每個階段都成了修正劇本的時機,也可能造成發展隨時告終,為的就是要保證劇本產出的品質。但國內礙於演出生態,一部新創劇本很少有這麼奢侈的條件,要不就是透過加演的機會來修整,要不往往還沒有長到該有的樣貌,就停止了發展,可惜了原有可能的潛力。近年來,劇場對於新創劇作的需求日益增加,不論公、私部門,或許都更該正視完整的劇作發展過程,而非總讓劇作家辛苦地單打獨鬥,便奢求有好劇本的誕生。
《想像的孩子—新生版》
演出|動見体劇團
時間|2017/05/07 14: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