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目」的勇氣:治警事件該如何紀念?——治警事件百年紀念創作藝術節《春風得意樓》、《外外外帝國跑廢》
11月
03
2023
嚎哮排演《春風得意樓》(治警事件百年紀念創作藝術節提供/攝影劉璧慈)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651次瀏覽

編按:本文為觀賞非正式演出場次的評論文章,作者係由評論台主動邀請,亦同意在只能觀看試演場時間條件下,完成觀看與書寫,與評論台刊稿規則不同,特此說明。

文 鄭文琦(特約評論人)

「講文化的?若是搶到他們,大概就會拍拼(phah-piànn),也無定著(tiānn-tioh)。」
「他們不是講要替臺灣人謀幸福嗎?」
「講好聽?」
 「今日聽講在霧峰開理事會。」
「阿罩霧?不是霸咱搶咱,傢伙那會這樣大。」
「不要講全臺灣的幸福,若只對他們的佃戶,勿再那樣橫逆(hîng-gik),也就好了。」【1】

作家賴和1930年發表的〈赴會〉描寫他搭火車去霧峰參加可能是臺灣文化協會(簡稱文協)理事會時【2】、偶然間聽到鄰座乘客的對話——後者所批評的對象正是1921年擔任文協總理、並於其分裂後另組自治聯盟的林獻堂。小說中,作家除了寫出日治中期社會運動者難以逾越的階級鴻溝,更指出兩派爭執「似有不能妥協的形勢」,其中一派「主張階級利益為前提」,一派「以民族意識做根據,力圖團結全民眾為目的」。然而,作者在三等車廂遇到的這些乘客(主要為佃農),顯然對於爭取民權的主張沒有興趣,甚至對於推動這些主張的上層階級有許多不滿。

以此展開「治警事件百年紀念創作藝術節」(簡稱治警百年)的評論似乎有點白目(peh-bak),但也回應嚎哮排演的《新春風得意樓》開場模仿鐵獅玉玲瓏的答喙鼓。【3】當演員自嘲是否該「藝術歸藝術、政治歸政治」時,你會發現當代劇場與文學作者並無太大不同——得面臨「是否淪為特定政治主張背書」的質疑。事實上,像賴和指出受地主剝削的底層人民對於參政的冷漠,也是對上層結構昧於現實的失望。就此,嚎嘯排演的《春風得意樓》和千流製作的《外外外帝國跑廢》不約而同著眼階級利益衝突,改以蔣渭水擁有的「春風得意樓員工」,或「文協成員使用過的廢棄品項」作為發聲主體,也為治警百年紀念開啟了批判的視角。

1923年發生的「治警事件」全名「治安警察法違反檢舉事件」,是一起與「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有因果關係的案件:以蔣渭水、蔡培火等菁英為首的「臺灣議會期成同盟會」會成員被總督府以違反「治安警察法」罪名起訴,重判達四個月。然而,為什麼臺人要透過議會設置爭取權益?帝國內部為何又有協力者,【4】為何由留日台灣學生串連主導運動?【5】由於黨國教育之故,我這一代人大多未曾學到這段歷史。這也是白斐嵐去年質疑「如何為台上台下同感陌生的歷史事件重現容貌?」之故。【6】


嚎哮排演《春風得意樓》(治警事件百年紀念創作藝術節提供/攝影劉璧慈)


千流製作《外外外帝國跑廢》(治警事件百年紀念創作藝術節提供/攝影劉璧慈)

很可惜的是,經過了一年的準備,兩劇的歷史辯證並沒有更深入。頂多像《外外外帝國跑廢》裡的廢品一樣反問,如果一切的歷史都是重要的,豈不是一切也都不重要——或乾脆像嚎哮排演一樣架空史實,用歷史名詞的諧音梗或「笑詼」(tshiò-khue)肆無忌憚地取笑當前政治。總之,為了貼近這些「陌生的歷史」事件,我們看到「春」、「外」兩劇分別採用臺語情境喜劇的形式,或引進「跑廢(墟)」的特定社群用語,試圖不那麼正襟危坐地,緩解我們對自身背景的疏離,因此,原本為嚴肅的情節感注入滑稽的感受,甚至讓人窺見了自身的成見。

然而,「春」劇還是輕忽了蔣渭水對「祖國」的孺慕之情,大量嘲弄可以更多辯證的中國心結;「外」劇選擇讓廢品以錯置的「國語(北京話)」講一個頗富戲劇潛力的解謎情節,讓多數「自白」聽起來像有些無關自身(儘管煙管與草帽的爭執巧妙地融入評價)。但如果編導不是刻意揭露自身的預設,那我們不妨把它們聯合起來理解為一搭一唱的對質——作為治警事件的回應,前後捕捉同一樁反殖運動的時空餘波——讓人感到主辦單位的心意。但也因為夠敢,才讓人意識到這麼久以來,作為臺灣人,如何荒謬地重蹈冷漠到覺醒的迴圈,更像賴和一樣在階級解放與民族自決兩派之間、維持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

當文協或民眾黨分分合合所暴露的路線矛盾,與「中國」或「日本」之間的民族認同有著難以釐清的連動關係時,【7】我們如何期待戲劇能解答百年來要當臺灣人、中國(或日本)人的困惑?但也必須指出「春」、「外」兩齣戲裡文協要員缺席的安排,或許是劇組在抗拒與親近之間的折衷項。於是作為觀眾,只有不帶著任何預設進入大稻埕歷久彌新的百年劇場(茶行),才能從遺跡般的記憶裡帶走同理角色的情緒——荒謬也好、無力也好——都該思考重現歷史對劇場而言意味著什麼。【8】

註釋

1、賴和。〈赴會〉(1930稿本),收錄於《賴和手稿集.新文學卷》,頁102-117。

2、參見《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96:「前進的歧路」(陳允元)

3、參見「嚎哮玉玲瓏」系列: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xLjqMda8MA

4、臺灣近代民族運動可追溯自1914年板垣退助伯爵來臺組織臺灣同化會,主張應予臺人同樣的化育及權利。總督府幾乎是將板垣伯爵驅逐出境,隔年解散同化會。其參與者林獻堂後來成為議會請願要角。矢內原忠雄、周憲文譯(1987),《日本帝國主義下之台灣》,帕米爾。

5、臺灣民族運動的先驅是一群東京留學生。他們於1918年組織「六三撤廢期成同盟會」,目的是撤除總督專制政治依據的《六三法》。出處同上。

6、白斐嵐,〈找回遺忘的歷史,劇本的再現與重建——「治警事件百年劇本創作讀劇會」

7、有學者以四象限(1親日—自由主義、2親日—馬克思主義、3親中—馬克思主義、4親中—自由主義)解說台灣反殖民的意識形態變動,例如:1到2到3(文協),1到4(蔣渭水領導的台灣民眾黨),以及1到4到1(林獻堂、蔡培火)。荊子馨、鄭力軒譯(2006),《成為日本人》(台北:麥田出版),頁87。

8、本文為觀賞臺灣新文化運動紀念館主辦、聚思製造端策畫執行「治警事件百年紀念創作藝術節」2023/10/27試演場中的《春風得意樓》和《外外外帝國跑廢》兩劇之初步心得,並未納入正式演出的《大正十二年》以及「斜槓青年創作體」開發的「奈奈子」街區導遊,故無法全面地評價,特此說明。

治警事件百年紀念創作藝術節《外外外帝國跑廢》

演出|臺灣新文化運動紀念館主辦、聚思製造端策畫執行、千流製作演出
時間|2023/10/27 15:50
地點|納豆劇場

治警事件百年紀念創作藝術節《春風得意樓》

演出|臺灣新文化運動紀念館主辦、聚思製造端策畫執行、嚎哮排演演出
時間|2023/10/27 14:30
地點|新芳春茶行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它在改編的過程中雖有創意閃光,卻缺乏整體敘事的掌控與主題的聚焦。整場演出改得不夠果決,也寫得不夠深刻,既無完整承襲原著的精髓,也未能發展出自身的獨立語言。
8月
07
2025
五位表演者齊步同行,持續向前進,象徵生命進程,是有力量的設計,且引人共鳴!可是,利弊同在──也正是在此刻,五人之間在能量專注度、表演意識投射狀態的的差異顯露無遺,並未能做到「同在」。
8月
07
2025
在為《至尊大劫案》進行各種意義詮釋時,也不該忘記這是一齣台灣劇場並不那麼常見的喜劇。破除「文以載道」的沉重壓力,所有影射點到為止,《至尊大劫案》以精準的舞台調度、突如其來的轉折、演員絕佳的默契與丟接節奏引人發笑
8月
05
2025
《流經歲月》整齣戲可說充分做到「是展場也是劇場」──在長方形偏狹窄的甬道式空間裡,表演敘事內容緊密地搭配著展覽單元的時空軸線;而且,演員和觀眾的距離十分接近,容易產生聽故事的親密感,也不難認同劇中角色傳達的情感,憧憬未來幸福或是悲憤抵抗等等。
8月
02
2025
然而劇場的演出畢竟產生了一個新的文本,因而阮劇團的剪裁與重製,就不僅僅只是關係到在劇場條件下,如何為代言原作而調整敘事策略,同時也創造出了劇團對於「鄉土」的閱讀態度。
7月
25
2025
該劇倫理預示趨向某一劇場重要議題:情感的處理是否一定要走向極端的宣洩?劇場能否承擔「情緒節制」的美學創作?
7月
18
2025
小狐狸這一段從原鄉到陌生地的遷移歷程,彷若當代高移動率、移工人口與北漂的狀態,使得《還沒有名字的故事》不只是一齣成長童話,更像一面折射現實的萬花筒。
7月
10
2025
與其說《你說的我不相信》談論被掩藏的歷史,更像是因歷史而觸發的記憶,藉由演員一再重複扮演,呈現「開槍那瞬間」的角色演繹與心境模擬。
7月
09
2025
在這裡,是印度需要《三個傻瓜》,得以進入全球的標準化秩序之中,無論是寄望在劇中更為呈現「印度」的故事,或是打造模糊的「亞洲」,更或是希望更全面地在地化改編以致於可以看到「臺灣」
7月
08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