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的冒險,別再流於夢想的抒情《有問題嗎,愛麗絲?》
12月
16
2016
有問題嗎,愛麗絲?(A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09次瀏覽
白斐嵐(專案評論人)

對於少接觸台灣音樂劇的觀眾來說,大概難以想像小劇場式的音樂劇(「小」,純以規模論,個人偏好形容其為「小品音樂劇」,與演出人員動輒數十人,花費鉅甚,講究巨型布景、豪華場面的既定「音樂劇」做區分)是什麼樣貌,更難以體會近年來這些小戲(如A劇團A Cappella音樂劇、《不讀書俱樂部》系列)不倚靠「歌詞字幕」輔助,不就旋律硬塞詞韻,純粹以中文語感入樂,是多難得、多了不起的一大步。【1】正如「小」代表的是一種實驗突破的可能性,脫離了大型音樂劇束縛的小品,得以卸下那些牽一髮動全身的將就,【2】專心回歸音樂與戲劇本身,盡情探索兩者究竟能如何結合。怎麼寫/唱出不用字幕也能聽懂的歌詞旋律,怎麼用音樂表達口語情緒,絕對是這幾年來小品音樂劇帶來的驚喜。

然而,這篇評論主軸並非A劇團如何詞樂合一,而是冒險、嘗試的小品精神,要怎麼不被抒情溫馨的另一種「小」所綁架。如劇名所揭示,《有問題嗎,愛麗絲?》改編自英國作家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兒童文學作品《愛麗絲夢遊仙境》,將夢境般難以理性理解的奇幻世界,翻轉為當前青年世代面臨的荒謬職場處境。原著中的愛麗絲勇敢果斷,儘管闖入了全然陌生且毫無道理的世界,依然一一化解眼前難關,最後以大無畏的勇氣(或叛逆)挺身和紙牌皇后所代表的權力對抗;相較之下,劇中的愛麗則是全然被動,縱使對於身處環境有許多的不滿與疑惑,也不得不盲目往前行。改編版本巧妙呼應原著,卻提出截然不同的詮釋解讀,如《愛麗絲夢遊仙境》中各種不合理的要求與指令,成了受薪階級面對上司、顧客不講理的無奈;或是喝下、吃下會變大變小的食物飲料,被暗示為職場上毫無邏輯的升遷降職。以兒童小說嘲諷台灣青年就業環境,的確在觀眾間產生不少共鳴。

可惜的是,作為一齣A Capella音樂劇,《有問題嗎,愛麗絲?》在音樂上並不如其戲劇企圖展現同等野心。或許是因創作年代較早,與2014年另一齣同樣以A Capella為形式、同樣改編童話故事的《阿茲大地》(原作《綠野仙蹤》)相比,【3】儘管在演唱、表演上都比當年非劇場空間的生澀表現純熟不少,卻也顯得保守、謹慎不少。2014年作品讓各個角色身負A Capella聲部重任,藉由角色特性連接聲音質感(特別是人聲模擬樂器部分),令人印象深刻;兩年後舊作新編,不若前作具有開創性,卻與一般合唱、獨唱無異,獨留Beatbox節奏組(由藝術總監/詞曲、編曲高竹嵐擔任)在後台唱完全場。此外,大部分的歌曲大都是詠嘆調般抒發心情,少有推進戲劇敘事(除了一首愛麗與影子對唱歌曲外,成了劇中少數「有趣」的歌曲)。換句話說,拿掉A Capella,音樂依然成立;而拿掉歌曲,大半部劇情依然連貫。而演員或許是習慣唱A Capella使然,講究的是聲音融合,而非個人特質突顯,在獨唱段落往往太過收斂,更別提為角色打造更鮮明的聲音個性(從後段劇情看來,的確是有不同的角色設定,如當爛好人的同事、怕事的同事等)。在這個作品中,A Capella並未為音樂劇創作推波助瀾,突破慣性,帶來更大的音樂空間,反而成為演出的阻力了。

不過若說是音樂無法支撐戲劇企圖,恐怕也不太公平,畢竟劇本本身也並未理清故事到底要說的是什麼。在《有問題嗎,愛麗絲?》的改編中,前後段段落有著完全不同且彼此矛盾的邏輯──前段如開頭所述,強調了愛麗如初入職場的你我一樣,被動地捲入了無法掌控也無從置喙的荒謬局面,她試著反應、詢問、質疑(只是沒問出關鍵字「為什麼」),卻沒辦法改編處境。這部分對我而言是此劇翻轉經典最有趣之處,成功呼應了時代,以瀰漫後資本主義之無力感,重新理解一世紀前的文本,讓冒險的愛麗絲,成了軟爛的愛麗。而這樣的批判暗示,到了後半段,卻反向而行,回歸到青少年如何在迷惘中建立自我價值、找尋夢想的老調重談。舉例來說,愛麗在開場時的確只想要平凡地找個工作,並沒想要一路往上爬,一切只是半推半就,完成交辦任務,何來結尾「原來我只要平凡生活」的領悟?而一個混亂、官僚、不講理只講權力關係的企業,又怎會讓愛麗在劇末有了「在ACappelland每個人都能實現夢想」的結論?劇中讓我們看見制度的荒謬,卻回過頭來讚揚人人都能在這制度中找到夢想。像這樣邏輯的矛盾,徹底抵銷了一開始翻轉經典、與經典對話的空間。

至於全劇過多的隱喻、影射,讓主軸愈顯錯亂。除了開宗明義點明的《愛麗絲夢遊仙境》,其他指涉包括了棋局(主要在前半段)與龜兔賽跑的故事(主要在後半段),除此之外還有充斥全劇的時事梗(中英夾雜的晶晶體、肩膀姊),或是花俏卻沒道理的角色動作設定等。儘管在舞台上十分有效,但卻令人覺得大部分的心力都在處理這些枝微末節,在討好觀眾的同時也迷惑了觀眾眼目,讓真正的主題淹沒其中,變得模糊不清,最終只能在頌揚愛與夢想的大合唱中自我療癒。如今看來,當年為《阿茲大地》寫的評論「小圈圈內心照不宣的玩笑話(inside joke)般一再轟炸,不見任何更深刻的發展性,似乎只剩下博君一笑的小聰明」依舊成立。【4】

在台灣並不健全的音樂劇環境中,「大」往往是種限制與壓力,於是我們需要「小」。「小」的出現,讓我們可以期待更多關於音樂與戲劇的實驗在此進行。以「小」起家的A劇團,這些年來也帶來許多令人耳目一新的嘗試,在舊作回溯,試圖建立自己劇目時,不妨就此讓擾亂規則的子彈多飛一會兒,別太快走到愛與夢想的終曲。

註釋

1、此處並非指這幾齣戲是台灣音樂劇之創舉,而是說在現今使用字幕的慣例潮流下,小品音樂劇有很高比例不使用字幕,堅持創作不須字幕也能「聽得懂」的歌曲。當然演出場地限制也是另一現實面考量。

2、此處指得是大型製作有太多須考量的,除了純粹的詞曲搭配外,還牽連到編舞、音響效果、配樂問題、演唱實力,也都共同促成了「聽不聽得懂歌詞」這件事。

3、《有問題嗎,愛麗絲?》前身為2012年藝穗節演出的《愛麗絲奇遇記》,保留當初歌曲,但此次版本並未沿用當初劇名,應也可視為不同作品。

4、引自〈走過常常黃磚道-阿茲大地〉,刊於表演藝術評論台,見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9363

《有問題嗎,愛麗絲?》

演出|A劇團
時間|2016/12/11 14:30
地點|文山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本作表現簡明幹練,有效地建立起與觀眾的關係,雖然作品中不乏具有複雜性的戰爭思考,卻在最終因著北之澤與觀眾,透過「我們」的可相互替換,讓本超越了對立結構的「反戰」態度,潰散為了戰爭與和平一體雙身的矛盾之中。
1月
22
2025
儘管整體對女工生命經驗的藝術性演繹動人,但作品更多表現的是旗津受訪者對家鄉的個人情感,卻似乎難以清楚呈現以1973年「高中六號」女工沉船事件為命題的政治議程與核心辯證。這使得作品與觀眾的討論變得侷限。
1月
22
2025
若再考慮到本劇刻意將歌仔戲史點綴其中,並介紹行話等因素,真可如節目冊觀眾迴響期許般「作為推廣歌仔戲的定目劇」。無庸置疑,這是一齣好看的戲,但卻不是洪醒夫的《散戲》。
1月
20
2025
最後,羊魂人身的主角遇見羊群,羊群紛紛走避,對羊來說,牠/他是人類,即使試圖發出羊叫,牠/他也不是羊。主角親手打造了一個謊言來欺騙自己,單向的輸送帶像是不可逆的時間軸,這隻羊在黑撲撲的時光隧道裡走了許久,回頭卻已看不見原來的入口。
1月
17
2025
假設是未讀過原作的觀眾,與其說是首尾齊全的戲齣,更像是一種前導片、角色介紹一樣,讓對原作不熟或未打過照面的觀眾開始對這個戲劇產生興趣
1月
17
2025
本作的確透過精心設計的劇場調度,成功地建立起一個讓他自己很「不自由」的劇場。並以這樣的不自由,將觀演關係中可能存在的各種美學判斷,概括成了唯一一種關於真假的命題。
1月
17
2025
然而,我們多只看見「不快樂」的狀態與選擇結果,所有的內在掙扎與迂迴,卻都以「尊重理解」、「不多過問」為理由隔絕於觀眾的共情之外,使一切成為無以名狀、不可言喻的心理狀態。
1月
13
2025
《祕密花園》自出版以來,被視為療癒與成長的象徵。此次如果兒童劇團將這部百年經典搬上舞台,挑戰的不僅是保留原作的純真與深刻,還在於如何以劇場語言帶來新鮮的視覺與情感體驗。
1月
13
2025
在本劇中,表演竟又成了拉起虛構劇本與現實的等號,使得原先試圖拆散的符號,再一次被叢集在了一起,亦即:外省人主導的政治暴力,閹割了本省男人、威壓著本省女人。
1月
09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