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旻鈺(專案評論人)
「音樂不是說話,它主旨了說話,使語言不可言說,把觀眾弄啞。違反語言規則,但不可忽視,即是音樂的瞬間。」【1】這段躺在我記事本塵封已久中的筆記,終於成為今晚音樂會最適切的註腳。《迷幻‧巴黎》曲選四位至巴黎踏遍足跡的法國藝術歌曲名家,雖然順著年代,音樂風格發展從傳統蛻變至天馬行空,對情意的傳達卻一表初衷。
演出者雙雙入場,聲樂家站定位子,朝向鋼琴家垂頭沈思,猶如虔誠祈禱。數秒沈澱後抬眼望向觀眾,鋼琴家磅礴奏出李斯特《孩子,我若為王》前奏的那一刻起,觀眾已被王者制服,癱軟在愛人的有力臂膀中。
《迷幻.巴黎》不需要導聆,音樂本身已經足夠了。
整場音樂會從不失去對「聽覺」的單一專注,甚至充滿了「視覺」的激情。女高音謝孟潔以張力十足的肢體,牽引我們主動聆聽,不論是顫抖的指尖、勾纏的手心或柔軟有力的雙臂,動作之大,卻一點也不誇大虛假。這項專業之舉,並非有意地產生舞台距離,而是親暱地將聽眾懷抱入懷;我們在生命中體驗過的失神、憔悴片刻,謝孟潔總能在眨眼間轉換性格,低音揉合真摯情感,高音叫人愉悅歡欣,細膩地雕刻情境的色調與冷暖。
面對歌者的強大氣場,鋼琴家吳明靜堅定毫不畏懼,她眼前有畫面,腦中有聲響,音色瑩潤透光,寧靜與靈動間收放自如。杜帕克《邀旅》的內聲部是主角交錯現實與幻夢的路徑,德布西〈淚淌我心〉的雨滴嚐起來有淚的苦鹹,浦朗克〈小提琴〉結束時的提琴撥奏,是讓女主角沈浸在甜蜜妄想時回神的開關。樂音隨著呼吸的脈動有著明確的目的與方向,兩位演出者猶如執導一部電影,不論是演員走位、燈光角度抑或是鏡頭的焦距,早在聲音「奏響」之前,便事先溝通完備。當聲音的「方向」明確,音樂娓娓道來時,在演出者與觀眾之間產生了會合——或許聽不懂法語,但那個當下我們可以感受到情緒的振幅、生命的悸動——那是一股不需要其它語彙補述的力量,令聽者靜默,走進演出者共構的畫幅。我想這便是為什麼當演出者雙雙離場後,觀眾自方才迷幻的境界裡回神了,開始滔滔不絕地與鄰座分享剛剛的體驗,甚至連德布西〈木馬〉裡激動的琴音與快速的呼吸,竟也讓我在觸鍵停止的那一刻心如擂鼓。
舞動的雙手加上濃烈的演奏慾望,聲響在來回擺盪,推波助瀾。除了縝密安排的畫面感,鋼琴家同時保有舞台上的彈性,當聲樂家做出預料之外的詮釋時,也能調整步伐,穩穩接住下墜的音符。另一點有趣的是,在演出浦朗克《平庸》時,聲樂家選擇端譜上台,相較先前背譜演出,雖然肢體動作不減,譜架在前「遮擋」身體的畫面似乎形成了一張薄膜,稍稍隔絕掉與觀眾的互動魅力。
經驗過美、喜悅和愛的人,雙手捧起他認為最美好的事物,以音樂當作媒介來傳遞。不用花俏的視覺效果,不因高超技巧產生疏遠,僅渴望與聆聽者緊密對話,讓一瞬執著成為永恆。雖主題名為《迷幻》,卻比我以往聽到的任何演出都來得真實。
註解:
1. 筆記於2022年10月,依稀記得當初演講題目為論文寫作相關。講者節錄自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一書,〈斯萬之愛〉篇章。
《迷幻.巴黎》藝術歌曲之夜
演出|鋼琴:吳明靜、女高音:謝孟潔
時間|2023/10/26 19: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小劇場